宋義真拾刀入鞘,大步邁出門去。
謝希疾看向他離開的背影,揚著眉頭,有些得意。
我當先開口:「驛站的百姓怎麼樣了?」
「放心,火已撲滅,百姓無恙。」
末了,他帶著濃濃的酸意質問:「我星夜趕來,你連問也不問一句。然然,我在你心裡就這麼微不足道?」
我該問什麼呢?
問當初他受傷是真是假?問南柯是他派來的?問那晚的小乞兒是不是他授的意?問他為何會在這兒?
這些我並不在意。
「早些回長安去,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Advertisement
他一個自小在溫室中長大的貴公子,不會習慣西北粗粝的風沙,更別提明槍暗箭的危險。
我不再多言,走出房間。
街上已經有士兵在清理屍體。不遠處的房檐下,宋義真和一名將軍躬身道謝。
那人姓蘇,是朔方的守將。
三日前,我曾放出一隻白鴿通知朔方的暗樁,讓他們帶信去找蘇將軍相助。
隻是不知他來涼州,是我的那封信起了作用,還是承了謝希疾的人情。
謝希疾嘰嘰喳喳地跟在我身側,倏然他瞳孔一震,攬住我腰身,擋在我身前。
不知何處射來的暗箭,刺進他右側肩胛骨。
他眉頭緊皺,倒吸一口涼氣,幾乎全身都在發顫。
與此同時,宋義真他們察覺到這邊的意外,立即處理了那個漏網之魚。
我怔愣片刻,立即扶住他,心跳驟慢,道:「你……」
他故作輕松:「別擔心,S不了。」
「傻子,哪有人用自己的身體擋箭?你不會推開嗎?再說就算你不擋,也不一定能傷我。」
「你也說了是不一定。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概率,我也不會讓你承擔風險。」
他不知想起什麼,哧哧笑起來:「然然,那姓柳的口口聲聲說要替你擋下危險,可現在你身邊的人是我。」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想著拉踩人。
我絲毫不上鉤:「沒有誰生來就該繞著誰轉,我尊重他的選擇。」
「你竟然還替他說話?」
他信誓旦旦:「他今日能為了科考放棄你,來日就會為了別的S你。」
「……他不像是那種人。」
他氣極,從牙縫裡生硬地擠出話來:「好,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的柳郎君,是天底下最正直的人。」
話落,他轉身朝著城門口的方向而去。
後背的箭羽倔強得刺眼,我叫住他:「你去哪兒?傷不治了?」
他頭也不回,悶聲道:「不治,疼S我算了。」
我明知他在故意使性子,卻也不忍說重話,溫聲勸他:「你別任性好不好?我不想你為了我再落下什麼病根。」
他應聲駐足,仍舊不肯回頭。
我了解他的性子,向來吃軟不吃硬,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便趁熱打鐵:「人非草木,我也會擔心。」
他慢吞吞地轉過身,眼角眉梢的陰鸷消散殆盡,壓著唇角一步一步挪回來。
21
謝希疾以養傷為由,留在了涼州。
他實在嬌氣,喝藥嫌苦,上藥嫌疼,右手沒法握筷子,非要我喂他吃飯。
念在他是為我受傷的份兒上,我耐心應下他的要求,又特意去市集買了一份飴糖。
謝希疾說,這是他一生中吃過的最甜的糖。
其實,邊關的東西遠遠趕不上長安的精致可口。
之後幾日,宋義真在薛將軍的幫助下,順利收服涼州軍。從他口中得知,王世襄有通敵之嫌,曾暗中與突厥四王子有書信往來。
我找來幾封王世襄親筆所書的密信,打算模仿他的字跡,借此引突厥內鬥。可惜怎麼寫都不夠像,隻好去軍中找宋義真幫忙。
他一臉為難:「妹子,我一個粗人,哪會舞文弄墨?」
坐在一旁的謝希疾掩唇咳出聲,試圖引起我的注意。
我沒理他,又問:「你帳下可有信得過,且善於模仿字跡的人?」
宋義真聲色落寞,道:「從前倒是有一個,可惜他被王世襄S害了。」
「咳咳咳……」
謝希疾把肺都快咳出來了,見我還不理他,徑自問:「然然,你怎麼不問我?」
我自是知道他的本領,可他右側的肩胛骨中了箭。
若是提筆寫字,必定牽扯傷口,該有多疼。
我於心不忍。
「我不想再欠你人情。」
「你還有別的法子嗎?」
他一回驛站便將自己關在房中,直到入夜才出來,臉色蒼白地交給我一封書信,刻意將右手藏在身後。一起長大的默契,使他不需問我,也知道信的內容該如何寫。
我接信,道:「多謝。」
他沒有松手。
信在雙手之間拉扯。
他不舍地松開:
「然然,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意。你我之間,定要如此生分嗎?
「當初你想離開謝家,我沒有阻撓。朝中仇視謝家的人太多,放你離開,或許能避免卷入漩渦。
「可我從未想過,會將你推向別人,你當真跟柳明允定了親。我們一起長大的情誼,還比不過你和他的寥寥數面?」
我抬頭,對視他的雙眼,被灼熱的目光燙得心口一滯,眼眶莫名發酸。
「謝希疾,這些很重要嗎?」
「那什麼才算重要?」
「報仇,收復沙州,安葬我耶娘,於我而言每一件都比男女之情重要。你也該好好想想,什麼才是你最……」
話音未落,他立即接話,目光堅定而柔情:「不必再想。就算想一千次,一萬次,也隻有同一個答案。那便是你。」
「你是謝家獨子,你身上背負的,是整個謝氏的責任。」
「可我更是我自己。我敢正視自己的心,然然你呢?你敢嗎?你對我當真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意?」
面對他直白赤裸的質問,我不覺有些心慌,怔愣一瞬。
「沒有,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話落,我攥著信落荒而逃。
22
密信送出去後,又派探子潛入突厥,散布可汗病重、諸王子蠢蠢欲動的消息。再暗中給葛邏祿部送去黃白之物,名為仰慕,實為離間。
葛邏祿部原是突厥最強大的部族,卻被可汗忌憚,處處被其他部族打壓,近年來漸漸式微,但誰能保證他們沒有野心,不想光復當初的榮耀。
我又憑著記憶繪制出西北已陷落各州郡的輿圖,交給宋義真,叮囑他等突厥內亂方可出兵。
隻是單靠宋義真領導的涼州軍不夠穩妥,若是有一隊能夠千裡奔襲的精騎,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定能增加勝算。
朔方蘇家的飛騎軍,便是最好的前鋒。可蘇家隻忠於天子,聽令行事。私自出兵,事成不一定有功,事敗必定受罰。
蘇將軍同我說,他不能拿飛騎軍的性命冒險。
隔日,他便帶兵回朔方去了。
我隻好修書給長公主,說明涼州和突厥的情況,請她在朝堂上多多斡旋。
部署好一切,已是八月上旬,算算時間,長安府試也快結束。
我許久沒見到謝希疾,猜他大抵是被我的話中傷,回長安去了。
夤夜,我一身胡服裝扮,準備潛入突厥,甫推開房門,迎面撞上謝希疾。
廊下燈火闌珊,他盯著我手裡的包袱,道:「我就知道,你會不辭而別,所以一直等在門外。」
良久,我張開唇齒:「你不該回來。」
你應該回長安,去參加科考,而不是將時間浪費在涼州。
他神秘一笑,反問:「你就不想知道,這些時日我做什麼去了?」
我不語。
他顧自回答:
「我去朔方見了蘇節度使,換來三百匹良馬。又同宋義真在涼州軍中挑選精兵悍將,秘密訓練。
「至於朝堂上,還有我阿耶和太子周旋,想來他們定能說服聖人出兵。」
我喉間哽咽:「你不該卷進來。若是戰敗,謝家和太子都會萬劫不復。」
「是,所以此戰我們隻許勝,不許敗。
「你不必有負擔,我這樣做不全是因為你。聖人有意改立韋貴妃之子為東宮,太子急需立功來穩定儲君之位。我阿耶曾是太子太傅,謝家和東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太子身為薨逝元後的嫡子,隻要足夠謹慎,不出差錯,聖人就沒有理由廢掉他。
收復西北固然是大功一件,可風險也大。
他們偏偏選了最難的一條路。
謝希疾要隨我一起去突厥。
我正打算敲暈他,宋義真帶來了突厥四王子的回信。
信中讓王世襄孤身入突厥會面商定計劃,助他登上可汗之位,而他則會幫王世襄坐穩涼州節度使的位子。
為表誠意,不許帶一兵一卒。
23
我終究還是和謝希疾一起踏上了突厥的領土,在距離邊邑最近的慄葉城中,我們見到了四王子阿史那闕奚。
所幸他和王世襄隻於數年前見過一面,沒有識破我們的偽裝。
阿史那闕奚提議,讓我作為人質,隨他一起回王都,他才能徹底放心合作。
我佯裝害怕,抓著謝希疾的衣袖,盈盈含淚:「將軍,別丟下我。」
謝希疾順勢將我攬進懷中,先是溫聲安慰我,而後才同四王子談條件。
「四王子也看到了,我這愛妾膽子極小,實是不忍心她一人去王都,還請四王子換個條件。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我都能滿足你,唯獨她不行。」
阿史那闕奚陰沉沉地打量我:「難道一個女人還比不過軍權在手?」
謝希疾散漫一笑,語氣堅定:「人我要,軍權我也要。四王子強人所難,可不是君子之風。」
「那是你們中原的規矩,在我這兒可行不通。」
兩方爭執不下,最終我主動妥協,同意去王都。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我隨阿史那闕奚出了門,謝希疾快步跟上來抱住我,附我耳邊低語:「然然,萬事小心,等我接你回家。」
說罷,他緩緩松手,側頭道:「四王子,若她有一絲一毫的損傷,別怪我翻臉無情。」
「我會替你好好照看。」
一連走了兩日,終於抵達突厥王都,大大小小的白色穹廬毡帳散落在碧草如茵的原野。
阿史那闕奚將我安排在王都之外一間偏僻的穹廬內,又命兩名女使每日跟著伺候,實則監視我的行蹤。
她們不懂中原話,我便用突厥語和她們拉近關系,慢慢從她們口中套話,詢問新安郡主的事兒。
直到阿史那闕奚一臉惱怒地來見我,原以為被發現了端倪,可他隻是問我:「你們中原女子都喜歡什麼?」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別誤會,我不喜歡你。」
按照突厥的風俗,父S,妻其後母。兄弟S,盡取其妻。
難道他奪位是為了新安郡主?
我:「冒昧問一句……」
他冷冰冰打斷我:「知道冒昧就別問。」
「……」
「她既來自中原,定然思鄉心切。你送她家鄉之物,必能討她歡心。不知她故鄉是何處?」
阿史那闕奚:「……」
得,又冒昧了。
他避而不談,說明此人身份特殊。
我從懷中拿出一隻玉笄,遞給他:「四王子不妨再試試?」
「你讓我送用過的東西?」
「這可不是普通的玉笄,乃長安名匠所制,全天下隻此一件。何況在我們中原,本就有互贈舊物的習俗,取相交如故之意。看重的並非物品本身,而是物品蘊含的情誼。」
他大為驚訝,半知半解地收下。
其實這隻笄是我入長安前,耶娘送我的。或許從那時起他們就知道,此生再難相見,所以早早為我備下一隻笄簪。
若真是新安郡主,她曾見過幾次,大抵能認出來。
24
不日,我的猜想被印證了。
阿史那闕奚說,她收下了玉笄。
自那以後,他對我的監視漸漸松懈下來,我趁機一點一點摸清王都的布局。
再次見到新安郡主,恍如隔世,可我們還是一眼便認出對方。
漆黑陳舊的穹廬內,灑下一束月色,照亮她瘦削的身影,以及臉上那道自左眉心蔓延至臉頰的猙獰醒目疤痕。
她一字不語,淚水漣漣。
我隻能盡量安慰她。
快了。
很快就能回家了。
我將計劃簡要說了一遍,讓她安心等待。
她低聲啜泣:「竇舒然,對不起。」
從前在國子監時,她明媚耀眼,高傲張揚,如翱翔九天的鳳凰。如今卻被折翼,囚在草原上,被磨平稜角,學會了低頭,連最得意的那張臉也毀了。
我不敢想,這五年裡她過的是什麼日子。
我輕輕抱住她,道:「無妨,從前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了。郡主也要往前看,一切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