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迎面拂來,我的思緒漸漸清朗。
謝希疾。
你很好。
可我不能,也不敢嫁你。
8
他今日有些反常,和從前的言行判若兩人。
我不由記起七歲那年,初到謝府的光景。
我同謝希疾發生了一點不愉快的事兒,結下了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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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我七歲生辰。
阿耶和阿娘背著我,暗裡吵了一架。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他們爭吵,也是第一次見阿娘哭得那樣狠。
我拿著棍子衝進去,往阿耶身上招呼,給阿娘報仇。
卻被阿娘一把抱住,哭作一團。
阿耶也掩面而泣。
直到哭聲停止,阿耶摸著我的頭問:「然然想不想去長安?」
「那裡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等你玩膩了,再接你回來好不好?」
我猶豫良久,點頭說好。
次日一早,阿娘帶我離開滿是戈壁大漠的沙州,乘了半月的馬車才進入長安,將我送進謝府,託付給謝夫人。
阿娘臨走前,說等我玩膩了想家了,就接我回去。
阿娘騙了我。
那晚她和阿耶爭吵的內容,我都聽見了。
我來長安,其實是做質子的。
阿耶手握重兵,聖人不信任他。
進入謝府,是阿耶為我爭取的最好的結果。因著我娘和謝夫人是手帕交,兩家曾有戲語——定娃娃親,結為親家。
阿娘離開的第一個晚上,謝夫人擔心我害怕,說要同我一起睡,方便照顧我,被我拒絕了。
我輾轉難眠,獨自走到白日裡和阿娘分開的園子裡,坐在冰涼的石階上,望著阿娘離開的方向發呆。
忽然有個小少年站在我面前,眉目如畫,肌膚白膩,生得跟玉人兒似的,精致易碎,與我們吃慣了西北風沙的糙人全然不同。唯獨那雙清雋的眼睛,和西北的月亮一樣澈亮。
我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小郎君。
他瘦弱的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你是新來的小丫鬟?大半夜在這兒做什麼?我怎麼從沒見過你?」
「……」
我心裡不快,懶得搭理他,隻暗暗猜測他的身份。
他盯著我瞧:「看你的模樣,是外地人吧,是不是想家了?」
他這一問,我終究沒忍住,嘴巴一癟,放聲哭了出來。
他登時慌了神。
「哎,你……你別哭啊。
「本就長得一般,咧嘴一哭跟蛤蟆似的,更醜了。」
我吱吱哇哇,哭得更兇了,心頭氣不過,跟他掐起架來。
他那迎風欲倒的身板,毫無還手之力。被我騎在身下,野蠻地揍了幾拳。
9
等謝家耶娘趕到時,謝希疾已經灰頭土臉,頭發散亂。
我哭得滿臉淚痕,跟謝伯母道歉,央求她送我回家。
那時的我,尚不清楚質子的嚴重性,天真地打著小算盤。隻要我和謝家嫡子不合,謝家人一定不同意我繼續住下去。
誰知他們不但沒有責備我,還關心我是否受了委屈?有沒有受傷?轉頭又將謝希疾罵了一頓,罰他去祠堂面壁。
謝希疾委屈極了,臨走狠狠地瞪了我幾眼,怕是恨不得活剝了我。
他離開後,我阿娘出現了,她放心不下我,故而原路折回來偷偷見我一面。
阿娘問清事情原委後,當著眾人的面要打我,是謝夫人阻止了她。
她眼眶紅腫,厲聲訓我:
「竇舒然,你可知錯?
「希疾自幼體弱,他若是有個好歹可怎麼辦?
「你這般不聽話,任性妄為,我和你阿耶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阿娘每次直呼我的名字,便是真生氣了。
我既怕她打我,又怕她不要我,急得直哭,最後跑過去抱住她,抽抽噎噎地說:「阿娘,我知道錯了,我不該打人。
「我聽話,我乖乖地,你們別不要我……」
阿娘泣不成聲。
半晌,她蹲下來,替我擦幹眼淚,聲音哽咽:
「那你去跟謝哥哥道個歉好不好?
「從今往後,你要和他和平相處。」
我揪住她的衣袖,不肯走。
「阿娘,你在這兒等我。」
娘笑中帶淚:「去吧,娘不走,在這兒等你。」
我松開衣袖,被女使牽著往祠堂去。
「然然。
「往後你要學會隱忍,不能似在家裡那般隨性。
「若是闖下大禍,連耶娘也沒法及時救你。」
阿娘溫柔的叮囑,在背後響起。
我卻隻顧往前走,沒來得及細聽其中的訣別之意。
10
到了謝家祠堂,正中的桌案上擺著數排烏木靈牌,兩邊各燃著幾十盞長明燈。
謝希疾一臉倔強,站在東牆邊面壁。
我走進陰冷的祠堂,扯了扯他的袖子。
「謝哥哥,對不起,我不該動手打你。」
「貓哭耗子假慈悲。」
他哼了一聲,高傲地扭過頭去。
像極了在沙州時,阿耶送我的那匹烈性小馬駒。
「好嘛,就算我是貓,你也不能罵自己是耗子啊。」
「你……」
他有些語塞,道:「重點是耗子嗎?」
「難道不是?」
我眨巴眼,真誠地看向他,滿是求知欲。
「重點是假慈悲。」
他咬咬牙,道:「笨S你算了。」
我張了張嘴,放棄反駁。
他這麼柔弱,我大女子有大量,才不跟他斤斤計較。
……
自那以後,我牢記阿娘的話,收斂性子,從不惹事,學會看人臉色說話,還處處討好謝希疾。
可他絲毫不領情,斥我虛偽,嫌我粗俗野蠻。
我跟謝夫人學做長安的糕點,端給他品嘗。
他卻覺得我下了巴豆粉,背著我偷偷倒掉。
我學做女工,將繡好的第一個香囊送他。
他說針腳太醜,要親自拿去燒毀。
我跟在他身後,「謝哥哥」長,「義兄」短。
他說不差我這一個妹妹。
的確,他雖沒有嫡親的兄弟姐妹,但同宗的堂妹倒是不少。
實在不差我一個外人。
有人謠傳我是他的童養媳,他帶著府上的侍衛,找到幕後之人,將其狠揍一頓,還撂下狠話:「以後誰再亂嚼舌根,爺割了他的舌頭喂狗。」
其實我明白。
他做這些,不過是極力和我撇清幹系罷了。所以自那之後,我便也不再熱臉貼冷屁股,開始刻意避著他。
轉眼到謝家滿一年,他嫌我沒有學問,撺掇謝伯父,送我進國子監念書,害我被那些官宦子弟嘲笑來自蠻荒之地,官話不正。
我謹記阿娘的教誨,不想惹事,兩耳不聞,任由他們說去。
謝希疾卻覺得我丟了謝家的面子,跟他們打起嘴仗來,輕傲散漫地以一敵多,遊刃有餘。
對方被他罵得目眦欲裂,怒火無處發泄,便仗著人多動手打人。
我倒有能力自保,可謝希疾身子孱弱,連走路都能喘的人,如何是他們的對手,嘴角被打得烏青冒血。
不知是誰一狀告到祭酒那裡,謝希疾被判無罪,挑事的那群人則因壞了國子監的規矩,被勒令退學。
後來,謝希疾為了顯擺自己的長安口音,故意在離西廂最近的園子裡輪番誦讀四書五經,擾我清夢。
那時的謝希疾,實在叫我恨得牙痒痒。
11
直到十二歲那年的冬天,我才漸漸看懂,他桀骜不馴的面具下,藏著一份柔軟的心思。
我在謝伯父的書房外,偷聽到耶娘的S訊,悄悄騎馬出城,打算回沙州去。
平生從未上過馬背的謝希疾,策馬疾馳百餘裡,冒著嚴霜風雪,前來尋找我的蹤跡,險些命喪馬蹄之下。
追上我時,他已經滿身汙泥,手背好幾處擦傷,流血不斷。
雪路難行,也不知他摔下馬多少回。
他艱難下馬,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溫聲軟語地勸我跟他回去。
我搖頭冷笑:
「你們長安人,沒一個好東西。
「五年前,叛軍攻入長安,皇帝帶走禁軍,拋棄百姓西逃,是我阿耶帶兵勤王,誅S叛軍首領,救了長安百姓和滿朝皇親國戚。
「隻因是無詔入京,他們便擔心我阿耶會擁兵自重,成為下一個亂臣賊子,逼我來長安為質。
「五年後,吐蕃聯合突厥攻入河西。若不是朝中那群人催促我阿耶出戰,暗中阻撓糧草和援軍,我耶娘怎會苦戰而S,被敵軍剜目割舌,絞首掛在城門上?
「此刻敵軍正在凌辱他們的屍首,我如何能坐以待斃?
「謝希疾,你說我阿耶阿娘的S,該算在誰的頭上?」
他道:
「我知道你心中有恨,就算要報仇,憑你一人如何做到?
「沙州已經失陷,你去便是自投羅網……」
我冷漠地打斷他的話:
「S又如何?總好過什麼都不做。
「你今日就當沒見到我,是我私自逃出長安,和你們謝家無關。」
「竇舒然,你以為我來攔你,是擔心謝家被連累?
「那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之所以來找你,是不想看你做無謂的犧牲,不想你一去不返做傻事。
「你若真要離開,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他張開雙臂,攔在我的馬前。
目光緊緊鎖在我身上。
視S如歸。
我籠緊韁繩,踩穩馬镫。
「謝希疾,你讓開!」
「不讓,除非我S。」
僵持之際,他舊疾發作,渾身脫力,倒在雪地裡不省人事。
我搜遍他全身上下沒找到救命藥,平日裡藥瓶從不離身,關鍵時刻卻沒了影。
我來不及權衡,隻能立即帶他上馬,返回長安。
他醒來後看見我,輕舒了一口氣。
「看來我賭贏了。」
我恍然,自己被耍了。
他不是粗心大意的人,更何況是生S攸關的大事。
他是故意的。
故意丟掉救命藥。
賭我不會狠心見S不救。
我怒罵他:「謝希疾,你真是有病。」
「嗯,我很慶幸自己有病,否則該怎麼騙你回來呢?」
「你可知有多危險?差一點你就S了。」
「若能讓你回頭,一命換一命,不算虧。」
「大夫說你右腿摔斷,能不能恢復如初都未可知,萬一終生落疾……」
他看著幾乎被裹成粽子的右腿,無所謂地輕笑。
「落疾就落疾,沒什麼大不了的。
「總好過你白白丟掉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