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勤勉好學,不似你這般不學無術。總有一日,他定能蟾宮折桂。」
我看過柳秀才的字畫。
筆力遒勁,峻拔剛斷。
勾連回環,仿若天成。
能寫出這樣的字,焉是池中之物。
我轉頭寬慰柳秀才:
「柳郎君,他生性如此,你莫要放在心上。
「咱們去我的院子說話,省得惹人厭煩。」
我正要帶著柳秀才出廳門,隻聽「啪」的一聲,刺撓著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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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希疾緩緩松開手,落了一地沾血的碎瓷。
手被瓷片劃破流血,他渾然不覺痛,隻是啞然失笑,眸光幽冷,盯著我瞧。
我隻覺後背一涼,毛骨悚然。
「好,好,好得很。
「在你眼裡,我倒不如一個外人?
「既如此,我所幸混賬到底。」
「來人。」他朝門口高呼,下令道,「把姓柳的趕出去。
「從今以後,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能放他進謝府。」
4
話音未落,一群護衛衝進來,架著柳秀才的胳膊往外拖。
又將他帶來的絹帛,隨手丟在門外,仿佛扔垃圾一般。
拉扯間,一塊平安玉墜自柳秀才身上落地。
「當」的一聲。
玉四分五裂。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玉墜吸引,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柳秀才好似突然有了使不完的勁兒,猛地推開左右護衛,跪在地上撿拾碎玉,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顫抖著一點一點拼湊玉環。
我蹲下身,拾起一塊被遺漏的碎片,放在他手心。
至此玉環終於完整。
他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釋然地舒了一口氣,抬眼看著我,強顏笑道:「多謝。」
這塊玉環的成色質地並不通透,還有些渾濁。
可看他慌亂的模樣,大約有特殊含義,是極其寶貝的物件。
我:「對不起啊。」
他頓時紅了眼眶,頹喪搖頭,偏又故作輕松模樣。
「竇小娘子,此事不能怪你,也不怪他們,隻怪我不曾保管好。
「這是我娘臨終時,留給我的傳家玉墜,歷來都是由柳家兒媳保管。
「原想著你若應下親事,我就將玉墜贈你作為定親信物……」
「呵。」
一道漫不經心的冷笑傳來。
我抬頭循聲看去。
聲音的主人正是謝希疾。
他非但沒有絲毫悔過之心,還抱著雙臂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我不覺氣憤。
他將柳秀才逼到這個份上,竟然還這麼盛氣凌人,高高在上。
「謝希疾,你太過分了。
「我原以為你雖性子跋扈,卻不是不講理的人。
「如今我才曉得,是我看錯人了。」
他氣極反笑,罕見地喚我一聲「然然」。
從前的他,生氣時咬牙切齒地叫我竇舒然,高興時揚著嘴角叫我竇舒然。
唯獨不曾叫過我「然然」。
「你莫要被他騙了,分明是他自己扔的。
「不信的話,你問他們。」
侍衛們紛紛開口為謝希疾作證。
「娘子,真不是我們動的手,是他自己故意扔地上的。」
「是啊,分明是他自己扔的……」
「你們是謝家人,自然會為自家主子說話。
「那可是他娘留給他的遺物。他為人孝順,怎會故意扔地上?」
5
柳秀才牽了牽我的衣袖,一雙湿漉漉的眼,看著我。
「竇小娘子,你莫要為了我與謝公子爭執。」
「我不在乎旁人的看法。隻要你信我,我就知足了。」
瞧瞧。
人柳郎多體貼,多大度,多善解人意!
哪怕是傳家玉環碎了,仍舊風度翩翩,儒雅有禮。不曾急赤白臉地索賠,還將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
他那脆弱而期待的眼神,直勾勾地看向我。
溫柔刀。
誰受得了?
我強硬道:「謝希疾,此事終究是你先挑起的,你該跟柳郎道歉。」
「如此拙劣的演技,也就能騙騙你這個實心眼兒。
「他若真孝順,此刻就該守在墓旁,食不下咽,寢不安穩。為何還有心思兒女情長,選在孝期上門提親?
「他就是這樣當孝子的?」
話糙理不糙。
在孝期成婚圓房,不僅會被鄰裡指點,就算以後做了官,也會被御史彈劾,有罷黜的風險。
他竟然冒著如此大的風險來提親。
若非情之所至,便是有利可圖。
我孑然一身,他圖什麼?
柳秀才默了一會兒,道:「某隻是怕三年孝期滿,竇小娘子已經嫁人,故而早早來提親,待孝期滿再拜堂成婚。」
「所以你為了一己私欲,就要她浪費大好的年華等你?」
「……柳某並無此意。」
「我不管你藏著什麼骯髒心思,隻要我謝希疾在世一日,她就絕不可能嫁你。」
說完,他不由分說地拽著我離開,留下柳秀才獨自在前廳。
直到後花園,我掙脫他的桎梏。
手腕已被他抓得通紅。
我不理會他,一路氣衝衝地跑回院子,鎖上院門。
又託南柯打聽城中手藝精湛的工匠,隻等日後幫柳秀才修補好玉環。
我和謝希疾自幼一起長大,深知他的為人。
他平日張揚慣了,卻絕非顛倒黑白的人,更不會無緣無故敵視他人。
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將柳秀才的顏面踩在地上,叫他難堪。
以後誰還敢向我提親?
這不是斷我姻緣嗎?
真是缺德。
6
半夜,脖子涼飕飕的,我被一股陰風吹醒。
睜開眼,轉頭就看見謝希疾蹲在我床邊,一會兒衝我枕邊吹風,一會兒嘴裡又嘟囔著什麼。
我被他嚇得心跳驟然慢了一拍。
大半夜不睡覺,跑來給我吹枕邊風?
有病吧他!
一股濃烈的酒香縈繞在帳幔內,添了幾分旖旎。
借著月色,我看清他迷離繾綣的神色。
他醉了。
呼吸低沉曖昧。
他握住我的手,在臉上極其親昵地蹭了蹭。
「然然,那姓柳的就是個陰險小人,偽君子,有什麼好的。
「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使勁兒抽回手。
「謝希疾。
「你憑什麼決定我的終身大事?
「我嫁不嫁,嫁給誰,都是我的自由,不幹你的事兒。
「我的確寄人籬下,可我不是賣給你們謝家,更不是你們謝家的下人。你無權幹涉我的決定。」
他耷拉著嘴角,眼裡流轉著盈盈水光,似乎下一刻便能哭出來。
一如幼時被他阿耶訓誡那般委屈無助,可憐極了。
驀地,他雙臂一撈,將我緊緊擁在懷裡,將爛醉如泥的身子全壓在我身上。
他枕在我肩頭,帶著一絲哭腔嗚咽道:
「我不管,就憑我性子跋扈,不講理。
「不就是狀元郎?我也能考。
「你考慮考慮我好不好?」
他果真是喝醉了。
若清醒時,他可說不出這種放低身段的話?
他自幼有疾,沾不得酒。
今兒還是第一次見他喝酒。
不曾想他不僅酒量差,酒品也差。
好端端的,學登徒浪子闖小娘子閨房。
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他醉成這樣,趕明兒酒醒,怕是記不住今晚的事。
7
不多時,我頸窩處一片濡湿,淚水氤氲了肩頭的薄衫。
他抬起頭來,臉色緋紅,淚眼汪汪的深情模樣,闖入我眼底。
他一手摟在我腰間,慢慢俯身,朝我靠近。
目光熾熱貪婪,喉結暗暗滾動,似一匹餓狼。
「然然,我心悅你。」
一字一句。
呼吸糾纏。
我隱隱覺察到他身上不安分的燥熱。
我慌亂抬手,抵住他緊實的胸膛。
「謝希疾,你……你喝醉了……」
他泛紅的眼尾上挑,笑聲低沉。
一剎那。
萬籟俱寂。
萬物失色。
他右手輕輕覆在我唇上,隔著手掌,閉眼印下一吻。
我被他梨花帶雨的模樣誘惑,竟忘記推開他。好一晌才回過神來,我使勁兒推他,誰知他已經昏睡過去毫無知覺,直愣愣倒栽下床。
我嚇得心驚肉跳,趕忙去撈他,終是慢了一步。
「咚」的一聲,頭砸在地上,他緊蹙了一下眉頭,仍舊沒醒。
「活該!
「誰讓你沒規矩,大半夜闖我閨房來發瘋。」
若任由他躺著,怕是得折騰出病來。
目下夜深,院裡的女使也都歇下。再者若叫她們看見謝希疾出現在這兒,隻怕會聯想出一段不可告人的事兒。
我隻好換上衣服,自個兒將他從西廂背回東院。
戶外月色盈天,疏影搖亂,燈影憧憧。
他呼吸平緩,醇烈酒氣環繞著我的鼻息。
路上他不停地囈語,在睡夢裡喃聲喚我「然然」。
一聲比一聲悽涼。
估摸著是做噩夢了。
他還說:
「然然,你不能嫁給柳明允,他隻會害了你。
「嫁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