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扭頭就走。
不巧撞上春風,撫動河邊垂柳,我舉著扇子遮擋頭臉,隻覺得啪嗒一下手上一重。
「啊!」
隻見肥碩青蟲趴在扇上,我驚叫一聲丟手出去,狠狠砸到水面上。
漣漪泛出幾圈,仍驚魂未定,書生又不知何時從側邊繞出。
他遞上一柄折扇,說送給我。
我沒好氣白他一眼:「不需要。」
書生慢悠悠開口:「好有氣度的女子,日頭正曬,我見你手中無扇,好心送上一柄,作何發起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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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拿我的話堵我的嘴。
真氣得我牙根痒痒,一把拂開他,自己去攤上拿了柄,「東西領了,心意就不必了。」
數出十個銅板,也不管丁零當啷亂響,我丟下就走。
「不欠你情!」
記憶不曾褪色是因為不甚美好。
書生面對往事倒是一臉真情實意:「說好了十文錢兩把扇,不給豈非是佔你便宜?」
我回他:「欠不欠的先放旁邊,便宜我也不是沒佔。」
那扇上題的詩詞被我拿去譜了曲,選花神時唱了。
託了他文才的福,我一鳴驚人,成了全京城風月場裡,登臺即盛放的一朵。
可謂是風光無限。
若真要算起來,十文錢,應是我給少了才對。
書生卻搖頭輕嘆,「沒有比這更多的了。」
「若沒有你,我現在恐怕早就隨波逐流,面目全非了。」
陶罐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夜空也被火燒得一半燙紅一半幽藍。
書生說,來京城的路上,也看到過這樣的景象。
「我自開蒙起,讀書不曾厭倦懈怠,不說滿腹經綸學識淵博,但也被先生贊過聰慧敏捷,舉止有方,便一心想著考取功名,報國效力。」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書生念著這幾句,表情和語氣卻是平和柔軟的。
「可我沒想到,京城的路這麼難走。」
第一次考,他落榜了。
本就不是富貴人家,盤纏也所剩無幾。
落榜後沒有營生,餓S了還談何再戰。
「所以你才會擺攤賣扇。」
「不止,我還去碼頭搬貨呢。」
書生笑笑,說他結識了許多情況相同的考生學子,大家抱團取暖,總歸是留在了京城。
直到我唱了他題在扇上的詞,書生被富家公子尋去做了代筆。
「文人騷客嘛,聚在一起大多是喝酒風流,寫詩作詞,你那一首風靡京城,我也算有了姓名。」
聽起來是件好事。
書生掀開罐蓋,熱氣撲出來,一團白霧。
他招呼大家前來分食,捧上碗後人人都面容模糊。
我抱膝坐在一邊等,看他留下最後兩隻碗,才問道:「後來呢,你又考了嗎?」
「嗯。」書生拿衣擺包著陶罐往外倒,點點頭,又搖搖頭。
「嗯……應該算考了吧。」
這叫什麼話。
我皺眉,書生把碗遞給我,聲音穿過熱氣也變得含混模糊。
「我的卷子上沒寫我的名字。」
書生輕嘆:「京城的路,真是不好走啊。」
11
京城外的路也不好走。
天寒地凍,風刀霜劍。
腳上的水泡破了又磨起新的,手指生了凍瘡,以前水蔥似的,現在像霜打的蘿卜,指甲也光禿禿。
臉上皴得不敢做表情,一動就仿佛要崩開。
但我卻覺得很自在,哪怕摔跤也痛快。
就是趴在地上的樣子難免狼狽了些,書生使力扶起我,分享經驗。
「那晚大雪,我也是摔了好幾次,才到了尚書府外。」
書生撐著我邊走邊道:「本是去尋個機會的,但見了你……」
「見了我,突然善心大發要救我。」
我截了他的話。
書生又搖頭,糾正道:「是報恩。」
「你讓我多見了幾年京城裡的富貴風光,而這段時日,又正好使我看清官場名利不過淤泥爛草,如何不算救我出泥潭?」
「這一路我一直在想要怎麼回報你,現在倒是有了眉目。」
「哦?」我好奇了:「是什麼?」
「還你幾年京城外的景色,可好?」
我沉默了半晌。
「……你家這麼遠,要走好幾年才能到?」
書生:「?」
最後還是走到了初春。
我卸下一路而來的負擔,輕快感過了頭反而空落落的。
環顧四周,不同於京城的建築街景入目,叫人新奇又恍惚。
好似完成了最後的使命,再沒有遺憾留戀,哪怕立時S去也無妨。
書生打了酒來邀我同飲,美其名曰接風。
杯中盛著菊花釀,還是特意溫過的。
書生晃著酒杯感慨:「花有許多好,能入藥,能做酒,還能做茶,真是叫人羨慕。」
果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指腹輕敲杯沿,我配合發問:「羨慕什麼呢?」
「萬般可能。」
書生正色看向我,語氣認真。
我被這未曾遮掩的目光燙到,下意識避開。
書生家鄉偏南,溫暖許多,春日已初見雛形,杯中酒先一步被吹皺。
那年選花神,我當選的便是九月菊花。
寧可枝頭抱香S,何曾吹落北風中。
「可我不想做花。」
我揚手潑了剩餘酒液,酒杯咚的一聲落地,但不及我一句之重。
「我要做人。」
萬般可能由己做主的人。
書生怔住,我卻笑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重新認識一下,我叫綠雲,京城人氏。」
直到春風打著滾從我們之間掠過,回音姍姍來遲。
「浔陵,明書禹。」
……
書生撿起杯子,說這是借的要還給店家。
我耳根一熱,趕忙拿回來擦拭灰塵。
一直到行過街角,書生突然道:
「綠雲姑娘,我有個不情之請。」
「明公子請講。」
「想聘姑娘,兼作我的夫人。」
「哦?」
我語氣驚訝:「原是我愚鈍了,還以為公子隻奉我為恩人,並無不軌之心呢。」
書生搖頭:「慚愧,我一開始也以為自己堪稱君子,然實在心悅姑娘。」
「……」
「我看姑娘如明月,天地可鑑,絕無虛言。」
「好啊。」
話音散開,萬物變幻。
這卷畫軸展露出最明媚鮮豔的一角,糾纏相交的紅線堆疊織就,一對龍鳳喜燭,一雙交頸鴛鴦。
我溺在這片紅裡,暈頭轉向,隻覺得意識正在從身體中分離。
輕飄飄地浮起,又變作畫外人。
看著剩下的那部分同書生成親,結發,相伴度日。
像一本快速翻動的書,隻在最後一頁重讀。
梳著婦人發髻的自己拿起竹籃,走到門口,又回身。
順著目光看向屋內,書生倚在床頭,病容憔悴地囑咐。
「多加小心,早些回來。」
「好,你等我。」
我站在門外,那身影越走越近,似一陣風擦過肩頭,嗖的一下,散了。
眼前景象也跟著坍塌崩落,褪去暖色的光,露出內裡灰撲撲的現實。
還是那間房屋,還是那扇門。
走進細看,布局陳設和記憶幻象中見過的並無差別,隻是物是人非。
我隻覺那些畫面擁擠在腦海中,無從梳理。
直到聽見腳步聲靠近,才終於一個激靈醒神,猛地回頭。
「明、!」
明書禹。
12
「你是誰?」
我愣住。
眼前人不是所念人。
是位少女,正一臉驚疑地盯著我,鵝黃色衣裙緩慢地貼牆移動,有些眼熟。
好像是書生的女兒,名字一時想不起來,又因為沉默太久,叫她更加警覺,厲聲質問: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家?!」
她背在身後的手已經摸到了門邊的掃把,用力甩了半個圓到身前。
我不得不後退避開。
餘光瞥見又有身影靠近,疾步衝到了少女身前,以一個保護的姿態。
也是位女子,瞧著年長許多,藕荷色衣衫,耳後墜流蘇,出言安撫道:
「阿月別怕,有我在。」
原來少女叫阿月,倒是很襯她,不知道全名又是哪幾個字。
我不合時宜地發散著思緒,誰知她在看清我的樣貌後瞳孔劇顫,似驚愕又畏懼,幾乎站不穩,被阿月慌忙扶住。
「方姨,你怎麼了,這個人到底是誰啊?」
「阿月,她,她是、」
女子錯開視線,嗓音幹澀如沙。
「——她是你娘親。」
擲地有聲,卻無回音,唯餘兩道視線顫抖交錯,其中阿月最難以接受。
我便繞過這句,隻對那女子回話。
「你記得我,可惜,我沒有認出你,抱歉。」
剛說完,對方驟然抬頭,細眉緊鎖目光灼灼,每個字都像是擠出來一般。
「十五年了,時移世易,人人都有變化,你認不出我也正常。」
「我是方婉兮。」
她深吸了一口氣,許是想要平復下急促的呼吸,但效果不佳,反倒越發面色漲紅。
我請她坐下緩緩,阿月反應更快,攙她到桌邊,手撫著後背順氣,隨後又倒了水來,動作利落手腳麻利。
甚至還抽出空來瞪了我幾眼。
天可憐見,我是想搭把手的,隻是不太熟悉,反而幫倒忙。
方婉兮拍拍阿月的手,勉強提起嘴角。
「我沒事,」她轉向我,喚了一句,「綠雲。」
果真是舊相識。
「你一去無音訊十數載,叫留下來的人日夜惦念,不敢忘,不能變,怕你回來時認不出。」
「但我到底是俗人,有生計冷暖要思慮,柴米油鹽要考量。阿月幼時體弱總愛生病,藥湯米湯輪著灌,一路跌撞摔打有驚無險長大,倒也不算辜負你、」
一席話說到這,方婉兮面色緩和不少,頓了頓又接上:「你瞧過,也可安心了罷。」
我暗暗算過,阿月應當十六歲,最少年之時,全身上下都沒有缺食少穿的痕跡,看得出被照顧得很好。
方婉兮沒等我回應,又撿了幾件事來說,無非是近些年的變化。
大到房屋翻修,小到茶具換新。
我扭頭去看,桌上的壺和杯子不成套。
青花瓷的壺邊臥著兩隻白瓷杯,還有一隻在方婉兮手上。
「原來的摔壞了,才添了新的,可剩下的那個高度顏色都不相合,索性全撤了,隻留下壺。」
白瓷純淨,青花繁復,單湊一起不順眼。
可方婉兮將三隻同時靠近,卻又似天生一組。
「雖是舊壺新杯,但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便一直用著。」
她挽袖又斟一杯,見我擰眉不接,反倒一愣,「你,你若是想之前的,我叫阿月找出來,不好怠慢了……」
此話一出,總算是叫我聽出哪裡別扭了。
我立時站起,伸臂越過桌面拉起方婉兮的手,按到自己心口。
「你摸,是熱的。」
「我不是鬼。」
言下之意,不必如清明上墳一般述說匯報。
掌下手指微動,正觸按到我溫熱軟肉,方婉兮表情愣愣,對上我一臉坦然,沉寂幾息後,猛然尖叫起來。
「你放開方姨!」
阿月用力推開我,桌子被帶動移晃,但無人顧得上。
「什麼娘親、鬼不鬼的,我早就當你S了!」
13
鵝黃色衫裙的少女三兩步到了我身前,恨不得揪著領口把我丟出去。
從初見到現在她終於肯正眼看我,卻是怒目圓睜,其中火焰灼燒,喧囂而出。
「你既已走了,還回來做什麼,既然能回,當初遍尋不到難道是故意為之,隻把人當傻子耍弄罷了!」
阿月步步緊逼,字字憤恨,瞳孔中燒不盡的,轉而沸起兩泓泉,燙得人直發抖。
「你不必解釋,我也不願聽,你隻需知曉,我不稀得你這個娘親,若還有點良心,就自己走,但你要真厚著臉皮,我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趕你出去就是!」
話落用力一推,我正巧退至門邊,竟真被她推得腳下失衡,向後跌去。
「小心!」
熟悉的聲音伴隨疾步而來,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反倒是抓了個空的手背霎時間一涼,刻印陷進骨肉裡,掙動著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