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
這下痛叫的是我了。
腦海中本就擁擠的畫面如同花朵盛放般膨脹,碎片堆疊融合再次重復過程,我忍不住蜷縮抱頭,覺得內裡快要爆開。
「綠雲?!你怎麼了?!」
好痛,我不知道,真的好痛。
身體一輕一落,我失去意識。
……
再醒來時,隱約聽見說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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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象上看沒什麼大礙,休息一下就會好的。」
方婉兮抬起手指,看著書生細心地將被子重新蓋好,口中泛起苦澀,忍不住勸道:「明大哥,一切起因在我,別怪阿月了。」
「為人子女卻不敬生母,是她該罰。」
言罷,一旁跪著的少女猛地抬頭,「我不認她。」
「阿月!她是你娘!」
「我知道,」少女帶了哭腔的聲音變悶許多,「她還是你等了很多年的妻子,隻要一出現,你就會選擇她,因為你需要她。可是爹,我不一樣。」
「在我心裡,從小到大一直照顧我的方姨比她更重要。」
阿月撐著地起身,語氣堅決不悔,「執念和真情,我選後者。」
書生心神俱震,張口無話。
直到阿月拉著方婉兮離開,他望著敞開的大門,我也睜開眼。
方婉兮為我把脈,手腕觸感脫離,但打開了記憶的閘口,畫面爭先恐後地湧現。
第一次見她,也是幫我診病。
長途跋涉終於落定,又答應了書生成親,緊縛在喉間的繩索除去,吊著的那口氣剛落下,人就病倒了。
方婉兮自小跟隨父親學醫,和書生又是青梅竹馬,自然不好推辭。
見了我,寫了藥方,眼眶也紅了。
她說,原以為最壞的結果,是書生進京後再也不回來,卻沒料到,老天還能更狠心。
相見不如懷念,又避不開醫者仁心。
饒是我也會感慨,衝著書生背影,冷不丁開口。
「不去追嗎?」
屋外清白月色鋪了滿地,像一潭寂靜的水。
書生低聲搖頭:「……夜深了。」
明明未曾踏出,他卻仿佛溺進冰冷湖水,渾身湿透般,盡顯頹喪。
我收回視線,側眸瞥過手背。
金印流光隱去,半朵已開。
14
晌午時分,我支起窗戶,讓風拂散面上不虞。
不為別的,隻因桌上藥苦,氣息濃鬱,無法忽視。
自那夜重逢,書生未再與我照面,但一應吃食穿用卻準備得齊全。
每日清晨一碗苦藥擺在桌上,偏又倒不得,畢竟花草土壤無罪。
我默默捏決施法,叫藥湯自己沸騰蒸發。
幸而刻印開了半朵後,法力受控了幾分,算是好消息。
隻是不太穩定,次日看竟然合攏了,不等我想出緣由,又開了幾瓣。
來來回回反復無常。
難怪都說凡人心海底針,是難琢磨。
這幾日我摸過院內房中各處陳設,梳理了不少團雜紛亂的記憶。
成親後,書生在私塾謀了個教書位子,我則是身體原因,不便出門,便在家釀酒煎茶,做些本地沒有的糕點吃食,好歹也是京都風月場裡混出來的,別的不提,這等吃喝玩樂見的最多,也都是新奇別致的花樣,拿去集市售賣,反響頗為不錯。
日子就這麼平淡地過去,直到我有了身孕。
書生欣喜若狂,轉頭又憂心,買了隻雞回來給我補身子。
讀書人,從小也沒S過雞,追得滿院子跑,我好奇又好笑,從門邊往外瞧,見書生一臉塵土血跡,混像個捉鼠失敗的花貓。
後來月份大了,他又抱了木料工具回來,自己做搖籃和小床。
也是堆在院子裡,一坐一下午,敲敲打打。
他還種了一棵石榴樹,花開紅火,結果成團,取多子多福,紅火團圓之意。
我一邊翻看回憶,一邊撐著下巴對窗外發呆,直到月上中天,星子滿布,聽見吱呀一聲,書生推門晚歸。
屋內沒有點燈,我隱在暗處,看他在屋外踟蹰猶豫,抬了手又落下,終究作罷。
書生在院子一角生火熬藥。
夜涼如水,火舌漸弱,需要借風。
我從架上取扇,踩著月色緩步走去。
不理會書生如何訝異,兀自蹲在他旁邊。
火星見風便漲,照得絹扇透紅,上繪垂柳都如染楓。
「明天別熬了,太苦,難喝。」
「……好。」
「怎麼不勸我良藥苦口了?」
「因為你不想喝。」
我停下動作轉頭,書生側臉輪廓繃緊,眼尾處卻微微沉墜。
他老了。
歲月沒有太狠心地催改容顏,卻摩挲出了不少細紋。
十五年,到底滄海桑田。
「你沒有什麼要問我嗎?」
我晃著扇子列舉,「比如這些年我去哪了,做了什麼事,為什麼會離開,又是怎麼回來的。」
這些問題我都準備了答案,生怕露餡,還悄悄演練過,沒想到他不問,白費力氣。
「你呢?」
書生把坐著的矮凳推給我,自己蹲下。
隻是他實在不擅長這個姿勢,半歪不倒的,索性撩起衣擺,就地而坐。
我倆的高度掉了個個,差距卻未變太多。
書生說:「你怎麼不問問,這幾天我去哪了,做什麼了,為什麼不見人影。」
這倒是,問住我了。
我一愣,心想自己確實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也並不在意。
沉默著,他從我手中接過扇子,專心隻盯藥鍋。
我卻從手背收攏的刻印斷定,書生並非面上這般平靜。
恍然才覺,今夜言談,他還未曾看過我一眼。
視線凝結正前,眉頭皺起小峰,唇線也繃直。
好似一塊雨後山石,因無遮掩,而生水漬。
我抬手覆在他額前,五指並緊下移,嘆了一聲:「是我不對,請你見諒,但我確實想知道,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麼?」
掌下一顫,聲音悶悶傳出:「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吃喝拉撒睡而已。」
我不禁笑他,聖賢書都讀去哪了,如此不文雅。
「聖人又沒成仙,也得上茅房。」書生嘟囔著,抓住我的手靠近,尋求一葉庇護般,緊緊不放。
雷聲隱在其中,隻能感受到雨勢漸大,如同斷裂的珠鏈,顆顆前僕後繼,甘心碎在掌中。
15
佛祖賜下手背金印時說過,「執念所化,消解方開,盛放之日,歸位之時。」
我觀它幾次無常開合,察覺出其中門道。
先說執念,書生接受不了生離愛逝,盼求團圓和滿,期間痛苦折磨,憤恨悲痛,皆是執念養分。
若他能放下,或者有其餘感情衝淡這份執著,便能抵消,就如那夜阿月離家。
另外一種方法,則相對簡單些。
晨起鏡前,書生挽袖替我描眉。
頭上發髻也是他梳的,多年未有閨房之樂,再好的手藝也要生疏,嘗試幾次才攏住青絲,又從懷中取了新簪。
鏡中人影相近,書生久未落筆,我睜眼覷他,引來對方一笑。
「雲娘雙眉不畫而黛,實在無需多筆,忍不住借機欣賞一番。」
「油嘴滑舌。」
我笑罵,轉頭攬鏡自照,借此姿勢瞥過手背。
果然,花瓣又開一朵,此法當真可行。
隻需滿足書生所求,平他不安,讓他歡喜,自然執念散去。
而他最在意的,恰好是我能給的。
也是僅僅能給的。
「馬上入冬了。」
我忽然感慨一句,不經意提起衣櫃中有幾箱冬衣。
「樣式顏色都活潑鮮亮,是阿月的吧。這幾日雖還不算太冷,但早晚風涼,不知道她有沒有加衣。」
書生神情一滯,扭過臉道:「不必管她,若是真凍病了,也算個教訓。」
我心中暗笑,方婉兮就是大夫,Ṱű₈守著藥廬哪會真讓她病。
不過是刀子嘴豆腐心,記掛著又不肯認,便主動遞了個臺階。
「我去送吧,再有月餘就到年關,難不成真要冷鍋冷灶,分著過?」
書生仍不回頭,但手卻悄然抓上我衣袖,我裝作不察,輕聲呢喃。
「她生辰也快了吧,不知道今年還會不會下雪……」
記憶中生產時,屋外有雪,白茫茫落了一地,罕見的寒冬。
書生怕我月子裡受苦,四處奔波買炭火,不夠就挨家挨戶地借。
冰天雪地裡,他跑出了汗,呼氣成白霧,進門後眉毛上落的雪化了變成水,鼻頭和臉頰都通紅,神情卻興奮。
「雲娘,我借到了,我借到了!」
他背著的手伸出,變戲法一般又提出一個籃子,裡面是十來個雞蛋。
「都是鄰居鄉親送的,賀喜我們好事成雙。」
我忍不住紅了眼,書生還在等著身上寒氣散去,隔著一段距離不敢上前,焦急地寬慰。
「別擔心,今年一定不會冷。」
那時的我聽了,心口宛如燭燒,暖到甚至發痛。
而現在,書生也懂了我話外之意,額頭抵在我肩上一聲聲喚著雲娘。
「先前我逃避,總怕是夢,驚醒又是空蕩蕩。」
一點熱熱的觸感暈開,書生吸了口氣,勉強穩住顫抖的聲線。
「如今才知愚蠢,隻要我們一家好好的,便叫我溺S夢中也甘願。」
「雲娘,你回來了,真好。」
他越說眼淚越洶湧,幾乎浸透衣衫。
雪中借炭的經歷,是我故意提起。
借了女兒的名義,實際是要引他憶起夫妻情愛,為了消解執念。
可書生感動在一家團圓,念我謝我如解語花。
我感到心口異樣,仿佛被眼淚燙破皮肉,融進血液裡,既暖又痛。
然情緒不知為何,像浮在頭頂的雲,輕飄飄,摸不到。
無法做出回應,隻能沉默。
16
不過這點異樣,在我發現金印又開了之後便拋之腦後了。
半朵,一口氣回到了最高峰。
實在叫我歡喜,連夜傳信請教司命。
司命當即送來許多「話本」,附言皆為經驗之談,我仔細研讀了一個通宵,清晨動身。
阿月離家後隨方婉兮住在藥廬,距離不遠,位置也很好找。
表明來意後,有人引我到後院,入眼一院藥架錯落有序,鵝黃衫裙的少女背對著,一手在架上撥弄,另一隻手握著本卷起的書,時不時側頭瞧看。
日出收露,光落在少女發紅的手指,並不溫暖。
「阿月這丫頭,心腸熱又鬼精靈,曬藥這活煩瑣費時,她倒好,一邊看書一邊做事,兩頭不耽誤。」
引路的阿婆搖頭笑道。
我停下腳步,沒再上前,轉手把包袱遞過去。
裡面裹著兩件冬袄,是書生選出來的,因為全放不下,太沉,我就做主分開送,能多幾次見面的機會。
「晨起天寒,少不了加衣,阿婆也要多加注意呀。」
囑咐加道謝,說完就走,一連幾日都如此。
院子裡翻藥看書的人位置姿勢都變過,但始終背對院門,不曾回頭。
這日阿婆喊住我,拿出個小包,打開是一雙毛絨內裡加绲邊的護手。
「阿月不肯收,非叫我還了。」
阿婆一臉為難,我揚頭往裡瞧,見阿月搬了個板凳,坐在藥架前翻書。
紙張哗啦啦響,手指節發著紅,同她今日穿得杏粉色倒是相襯,但也是單衣。
護手不要,送來的冬袄也不肯穿。
我頓時了然,笑說知曉了。
轉頭就開始送別的。
圍脖,帽子,不收就換個樣式花色,輪著來。
阿月到底受不了了,特意等在院子裡,要同我談談。
然而我沒去。
已正經入了冬,無雪則落雨,我仗著仙身不曾撐傘,沾了一身霧蒙蒙的回家,書生見了心疼不已,開了一瓣花全作憐惜。
我心中暗喜,面上不表,也拒了他說要替我的提議。
「阿月是我親生,我卻沒能陪伴左右,失責這麼多年,不過被冷落幾日,算得了什麼。」
書生正握著我雙手呵氣,抬眼疼惜不忍:「那便緩緩。櫃子裡隻剩下件鬥篷,做好後阿月也沒穿過,不著急送,你也好借這個當口歇歇。」
我沒接話,側了下身倚過去,書生熟練地張開手臂,柔聲道:「酒坊要釀新酒,雲娘可否賞臉去指點一二?」
「是花釀嗎?」
「你想是什麼,就是什麼。」
書生語調溫柔,我捉了他手指,畫筆一樣在手背輕掃。
凡人瞧不見刻印,所以這場景唯有我得見。
指尖描過後,花瓣閃爍著又開一分。
痛感敵不過歡喜,仍叫我微微發抖。
書生懷抱收緊,貼著耳邊又問一遍,我這才應下。
……
酒坊和藥廬隔了條街,兩個方向,原先岔路口我和書生分開走,這倒是第一次並肩同行。
他推門抬簾,手裡拿了一路的傘擱在門後。
我環視四周,隻覺其內擺放清雅別致,上次來隻是囫囵打量,眼下仔細看過,比起酒坊,更像間茶室。
書生帶我往後走,房間陰涼,比藥廬的院子更大些,整齊擺放著陶罐木桶等用於發酵的器具,還有幾個伙計走動勞作。
接著轉出進到小院,一側挖了水池,邊上種植花草,因著季節顏色單調了些,但仍有明媚生機撲面而來。
有人送上一壇新開的平生月,說這批出酒良品很多。
我聞著熟悉的味道,有些好奇究竟有多少,書生卻是臉上一紅,拉著我走開。
這是難為情了。
我有心逗弄,問為何取名平生月。
「我觀雲娘如抬頭望月,生平唯一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