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君見他如此反倒笑起來:「怎的惱了,是被我說中了?」
我深吸了口氣,揚聲打斷:
「先生這話說得流利,像是經驗之談。」
門簾早被掛起,我抬手虛扶了下,多少擋了下訝異的視線,繼續道:「不知是否是以己度人?」
酒中君凝神看了我一眼,臉色微變。
他認出我最好,卻不改口,說什麼,「天下男子皆薄幸,不堪託付。」
我不甚贊同:「先生漏算了,這天上還有天,地下也有地,厚此薄彼,倒顯得有私心一般。」
酒中君哽住,一時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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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噙著笑意,順手給自己取了杯子。
一隻手早有預料地提壺倒酒,我抬眸望去,書生頷首:
「為商待客,禮數周全。」
他神情已然平和,半點看不出方才黑臉的痕跡。
我放下杯子,啪的一聲:「若我不能飲酒,你當如何?」
書生不慌不忙,從旁邊架子上取下一個巴掌大的水袋,打開,道:「這才是酒。」
我微微訝然,復又去聞那酒杯,淺淡清香,是茶。
抿下一口,舌尖嘗到一絲花的甜味,莫名歡喜:「確是待客之道。」
書生彎起眉眼,搖了搖頭:「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他這人還挺有意思的。
書生道:「雖是初見,但我瞧著姑娘眼熟,便想作久別重逢,不知可否?」
聞言我一愣,第一反應是匆匆化形,難不成有哪裡漏了餡兒,叫他認出來了?
可書生神情不似作偽,於是抬到一半的手又落回去,習慣性地指腹敲打杯沿。
遲了一步作答,旁邊杵著的酒中君發出一聲冷笑,我回神,發現書生也一副被驚醒的模樣。
酒中君:「浪蕩輕浮,這位乃是我夫人!」
我:?
發什麼瘋病?!
手裡的杯子立刻就丟了過去,酒中君接住吃了那半盞殘茶,隨後揮袖,書生驟然失去意識倒下。
不等我做出反應,又一股吸力將我引至他身邊,眨眼間周圍景象變換。
「啪!」
一巴掌下去,我猶不解氣罵道:「當著凡人的面施展法術,仙君想歷劫受過自去便是,別帶累了我!」
酒中君狀若未覺,紅著側臉發問:「你是在意我破壞規矩,還是擔心那凡人安危?」
「你有病吧?還是酒喝多了昏了頭了?」
「我看昏頭的是你!」
酒中君咬牙低吼:「你是仙,他是凡,歷劫時結緣已經算委屈,如今還被他當借口欺世盜名,何其無辜?我這是在替你喊冤叫屈!」
「你也知道我是無辜!」
我怒極,胸中猛地燃起烈火,叫囂著傾瀉而出。
8
「當初你隱瞞身份接近我,百般討好,我以為大家同為弱小,對你多有照拂,是真心以待。」
「後來你吐露來意,說自己好友傷重,需要百花作引,特來求一朵瑞雲殿,隻差一朵便可救命。」
「我信了,隻是好巧不巧,我侍弄的花都盡數交予瑤池,用以釀酒。」
「但釀酒總會有剩餘,我不忍見你失去摯友,就擠破頭去爭一個宴會侍奉的名額,隻為了替你取花。」
「可你呢,你在宴席上暢飲作樂,好不快活啊!」
酒中君被點破往事,臉色忽地煞白,一如那日彼此撞見。
我嗤笑一聲,柔聲問他。
「仙君,不知那日你轉頭發現,給你倒酒的人是我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那會我已經從內殿取了花,藏在袖中。
結果卻看見,無名樹下失落無助求我幫忙的朋友,在宴席之上縱情歡飲。
反差之下,心神劇震。
他仰頭飲盡又舉杯,我的手卻顫抖到無法握緊。
四目相對之時,他臉色驟變,我後退失手,打碎了琉璃樽。
瑞雲殿從我袖中滾落,在一地碎片裡,凋零成泥。
「我……我並非有意欺瞞你,隻是、」
「隻是真相說不出口,無妨,我替你說。」
宴席中斷,王母震怒,提我到內殿問話。
前因後果一一攤開,像是剝離土壤,蜷縮的根無措顫抖。
不對,是記憶顫抖。
也不對,記憶裡的好友是騙子。
是我在抖。
王母判罪,說我動心起念,違犯仙界大忌。
「若非情先動,又怎會被輕易欺騙?」
我學著語氣復述這句話,忍不住自嘲。
「多可笑,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居然真的喜歡你了。」
酒中君聞言,表情宛如驚雷落耳。
「你、!可我不知,我不知……」
他神魂大震,語無倫次道:「我若是知曉,若是你早些告訴我……」
隻可惜。
我冷眼旁觀他來回踱步,「沒有如果,在這件事上,你必須不知道。」
「那屆瑤池宴會沒有百花釀,所有人都說是因為我,但真相是什麼呢?」
「王母最小的女兒九仙女傾慕於你,為了博取好感,邀你品嘗新晉美酒,也就是百花釀。」
「是你們貪杯!不留心喝了個精光,但宴會在即,闖了禍要補救,所以你才來取花,隻是時間不夠,最終匆匆交付。」
而我在宴會掉落的那朵花則給足了餘地大做文章。
讓一切矛頭都盡數指向,什麼罪名都可以疊加。
之所以下凡受情罰,也不過是做例子警告九仙女罷了。
「可是仙君,那是情劫啊。」
「多少上仙正神都難以全身而退,重則殒落輪回,最輕也是神魂受損後患無窮,我不過區區精靈……」
說到這我再也耐不住地憤恨激動,質問眼前仙君:
「那時候,你怎麼不覺得我委屈了?怎麼不替我喊冤叫屈了?!」
酒中君腳下踉跄,被我扯住衣襟,退開的動作卡在半途,他慌慌垂眸,對上我的雙眼。
曾幾何時,我在這樣親近的姿勢裡,聽見過心跳。
但現在,再近也就隻是近了。
不會再有其他的任何意義。
松手後撤,拉開距離。
我對酒中君作禮拜別。
「還好,一切都過去了,我同仙君前塵已了,不願再有瓜葛。」
隨後轉身便走。
情急之下也不知來了人間哪條小巷,黯淡荒涼得叫人發冷。
我抬步往亮處走,身後驀地響起沙啞詢問。
「你同那書生,究竟是何打算?」
「大概要續緣吧。」
「……可他等的不是你,」酒中君喚我,也是提醒:「綠雲仙子。」
我沒理會。
適巧行至巷口,一腳踏進凡塵。
9
……未料凡塵於我是迷途。
轉了一圈,找不到酒坊的位置了。
但沿途攤販叫賣,不遠處小船微蕩,一派人間煙火氣,倒是好風光。
河畔清風拂柳,垂絲惱人,我動手撥開,隨後從懷中取出個巴掌大的水袋。
還好書生好客,我也順手拿上了,眼下正好做個指引。
打開施法,凝酒成煙,絲絲嫋嫋,向著身後方向飄去。
怪不得找不到呢,原是背道而馳。
一路行進,不可避免嗅到酒香。
同那壇平生月很是相似。
就是我一口沒喝上,還牽扯出這麼多事的罪魁禍首。
越想就越在意,越在意就越煩躁,我猛地停下腳步,賭氣般將剩餘半袋一口悶了。
酒液入喉,卻像是水霧升騰,直衝天靈。
入目之景變得混沌模糊,逐步暈開消散,騰出空白宛若畫布,靜待落筆。
墨點劃出圓鉤,弦月高掛;轉折提起鋒刃,哭聲驟響。
是生命降生,是我入凡塵。
一步一景,命書上描繪的一生,就這樣從身側向前徐徐展開。
煙花柳巷生長,亭臺樓閣亮相。
畫舫軟轎情意濃,高門朱戶痛斷腸。
我越走越慢,路過的記憶都分裂成極細的絲線,數不清有多少根,全都纏裹上來。
直把我勒得再難前行,正正好停在那個理應終結的冬雪夜。
我看見「自己」被毫不留情地丟棄,像個杯盞一樣骨碌碌地滾落階下。
釵髻散亂,衣不蔽體。
門內的心上人輕蔑地瞥過,一聲令下,滾燙的肉湯潑了「我」滿身。
短暫的暖意過後是更加徹骨的寒冷。
不止如此,還有周圍沉默、卻存在感十足的目光。
虎視眈眈地靠近,預備圍剿一隻剛出爐就不慎掉落的餡餅。
「是你自己掉下來的。」
「是你自己選的路。」
——怨不得旁人。
我想上前幫忙,可絲線越纏越緊,割開衣衫皮肉,不痛,卻叫人難以呼吸。
直到。
「住手!」
有人大喝一聲衝過來,像一柄劈開混沌的斧。
我尚且來不及驚訝,他就已經掠過身側,帶起的風吹斷了絲線。
是書生。
他鄭重而嚴肅地脫下外衣給「我」披上,又解了錢袋扔下。
「請小姐允準我帶你離開。」
雪停了。
我恍然。
原來這就是命書不曾記錄的起點。
10
書生帶「我」離京。
他計劃歸鄉,並沒有詢問「我」是否同去,隻是備好了一切用物,擺在面前。
輕便御寒的衣袍,還有兩雙厚實的鞋。
城門如巨口張合,走出像是被嫌棄不願下咽,反倒有種脫出生天的輕松感,是無窮盡的未知和自由。
沒了束縛,我也不再是旁觀者,而是畫中人。
書生介紹說,這一路跟隨商隊,雖有繞遠,但勝在人多,彼此能互相幫襯,也更安全些。
來京時亦如此。
隊伍後方綴著不少同我們穿著類似的人,男女老少皆有。
偶爾還會撞見小孩偷饅頭,但彼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著下過大雪,隊伍受了影響,沒能按計劃到達下一個驛站,隻能尋了個避風的空地扎營。
到底是出門在外,火堆一點,所有人不自覺地靠近取暖。
有幾個乞丐模樣的也圍過來,我下意識躲避,半邊身子落在書生身後。
書生調整了坐姿,完全擋住我,過了會悄聲道:「我瞧過了,隻是方便行走的裝扮。」
我抿唇:「剛一陣風,有些冷而已。」
沒說是害怕。
書生一臉了然地點頭:「嗯,紅薯烤好了,吃嗎?」
商隊許我們同行給予庇護,我們自然也得回報些勞力。
便幫著熬煮驅寒的湯水。
陶罐被吊著懸在火上,書生煞有介事地從懷中拿出一把折扇,展開扇了幾下。
簡直是多此一舉,裝模作樣。
我實在沒眼看,但又忍不住被扇面吸引。
上繪花卉栩栩如生,火光一照透出紅,平添幾分荼靡風韻。
書生貼心地伸長手臂,湊近給我瞧,嘴上問道:
「可認出來了?」
不等我回答,書生又從包裹中翻出另一把素絹團扇,畫的是河畔小橋,垂絲綠柳。
兩把並放,筆觸都出自一人之手,連題的詞都一模一樣。
我眸光一顫,往事浮出水面。
「是你……?」
書生點頭,毫不遮掩的欣慰和懷念。
「欠你的,總算補上了。」
……
原是我登臺前的一樁舊事。
畫春臺的規矩,每年七月選花神。
所有剛夠年齡掛牌的姑娘,也都在這時候上場亮相。
我知曉一旦上去,非S不得離,命數如此嚴苛,無從反抗,隻想著在最後的時日裡多出去看看,便一直去摻和採買的活計。
正值春末夏初,惠風和暢,長街上熱鬧得很。
彼時的書生在河畔擺攤賣扇。
我瞧了幾眼,皆是些普通樣式,但扇面繪制得精巧細致,別有幾分新意,便拿自己的扇子給他,問能不能畫。
「自然可以。」書生抬頭微笑:「隻需十文。」
我隨口又問:「那這些怎麼賣?」
「也是十文。」
嗯?等等,「什麼意思?」
書生溫和解釋:「若買一把扇,便兩把都畫。」
「要是我不買呢?」
「也畫,還是十文。」
我眨眨眼,冷笑一聲:「好個風雅的算盤,我見你攤前無人,好心想照顧生意,你還擺起架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