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鬧劇最終還是由王母娘娘出手壓制。
隻因別人都力所不及。
尤其是我。
明明是我所掌之花,但我比它還要忙亂。
法力失控,調息不成反嘔了血。
下一刻就有數朵花叢中萌生綻放,個個都瘋魔亂舞。
宴席狼藉,我手撐著地面,髒腑如同被撕扯攪碎,呼吸加劇痛楚,冷汗涔涔浸透後背。
「綠雲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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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聲傳遞,似是有人伸手施援。
但我卻無力回應,眼前一陣陣發白,意識渙散。
待到平定清醒時,周圍已然變幻。
我又跪到了內殿下方,正如上一次下凡前。
司命已將我無記憶之事上稟,我也如實託出,自己法力有異的事實。
王母娘娘聽聞後微訝,搖頭輕嘆,道如此怪事,她也無法探查源頭。
「此法隻得暫且為你壓制,須盡快前往西方求解才是。」
一枚葉狀金印落在我右手手背,灼熱傳至內府,減輕不少痛楚。
我絲毫不耽擱,迅速動身去靈山。
有道是,緣因業果問菩提。
佛祖捻起手指,金印便受引脫離,飛起浮轉。
渾厚邈遠的梵音一聲一聲,無形卻極有力,包裹住金印,令其從邊緣開始剝落。
直至雕琢成垂首含苞狀,又落回我手背。
佛祖道:「是劫數不滿,故修行滯澀,神法失控。」
我手掌合十,真誠懇請:「求佛祖不吝指引。」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你因罰下界,卻得機緣飛升,本應仙途平坦,可你尚有一段凡塵因緣未了,那人等了十數年,執念血淚融入精釀,冥冥之中尋到你面前。」
我聞言一怔,隨後無數畫面片段湧入腦海,可速度太快,我抓不住,心中空落落的,茫然問:
「那我該怎麼做?」
佛祖搖了搖頭。
「解鈴還須系鈴人,不是你要如何,而是他當如何。」
……
我心緒復雜地走了。
有了手背金印的加持,體內亂竄的法力平息。
反復念著佛祖的話,天道有情Ťũ⁽,憐我也憐凡人。
待塵緣了卻,手背金印盛放,便是我圓滿歸位之時。
我想著,執念輾轉兩端,凡人能用其作困,我亦能將其消解。
隻要找到他說清楚就是。
便立馬給司命傳了信,請他將命書借給我。
因為我的記憶還是很模糊。
趕回去的路上我在想,自己還真是和酒過不去。
釀酒的凡人,是我的因緣人。
送酒的仙君,是我下凡的因。
忍不住嗤笑,得出結論是酒克我,日後勢必不再碰。
結果剛落地就被迫食言。
酒中君不知在我府前徘徊了多久,身上都沾染了明顯的花香。
混著長年縈繞的酒意,清甜微醺。
但我敬謝不敏,避嫌般退後幾步,聽得他先開口。
「綠雲……仙子。」
在我的視線提醒下他才想起禮數。
酒中君有些訕訕,說自己是來賠罪道歉的。
「宴席之事,我並非有意為之,你身體如何了?」
不願同他說話,想打發他走。
遂搖了搖頭,說沒事。
「本來就與你無關,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主動撇清關系,但對方不領情。
「不隻是這次,」酒中君定定地看著我,「還有上次。」
哦。
這是敘舊來了。
我側轉腳步,掠過他走近府前。
天界貼心,飛升後給開了新府邸,舊住處的東西也一並搬了過來。
連同眼前這棵無名的樹。
我記得下凡前,它已經快要化形了,如今一挪騰,倒顯得萎靡許多。
枝條綠葉虛虛撫過肩膀,我摸了個空,反手點了一朵花。
瑞雲殿。
如出一轍地伸展瘋漲,貼著頸側攀上臉頰。
我回身,從曲折扭動的細白花瓣間隙,窺見酒中君驚愕的表情。
「沒關系。」
既是回答,也是安撫。
手背刻印發出金光,我揪著花莖扯下握緊。
潔白從指縫中向外掙扎,到底逃不開迎來碾碎。
滿手狼藉,但,「都過去了。」
我對酒中君歪頭一笑。
他沒瞧見,正對著成泥的花的屍體發愣,半晌才出聲。
「我、我那時沒有別的辦法,我是有苦衷的……」
5
這話聽著痛苦又難過。
如同一壇送祭的酒被摔碎。
我放輕聲音,說我知道,我也理解的。
知道他是為了取花才接近我,理解他隱瞞身份騙我是無可奈何。
王母娘娘判我時也說過,「若非你情先動,又怎會被騙?」
我也懂,苦衷無非就是用來避責的借口。
說出來除了被理解也無其他用意了。
我這般上道,酒中君反倒迷惘起來。
「你說理解?你……不介意?不怪我?」
「嗯。」
「可我明明害你犯錯受過,你怎麼、」
他有些急切地上前,踩到了殘存的花泥,又如火舌舐足一般跳開。
後半句也遲遲不發,我隻好詢問。
「仙君還有何話?」
不說就快些走呀。
酒中君腳下不安地原地踱步,嚅嚅問道:「你為何,你怎能不介意……」
我覺得好笑。
有苦衷我理解,來道歉我也接受。
這都不滿足,還想幹什麼。
雖然往事回想起來,我的確應該再恨他一些。
隻是歷劫回來,愛憎都淡淡,仿佛情絲都在人間耗盡。
便回道:「總歸事情已經過去,我也從凡間歸來,仙君就別再介懷了。」
「……倘若我不想過去呢。」
「那與我何幹。」
酒中君怔怔,才垂眸改口:「我隻是想,該做些補償才好。」
從靈山歸來,又在府前掰扯這麼久,我也沒收到司命的回信。
想起那壺酒是酒中君帶來的,他肯定也見過那凡人。
我就不客氣了。
「正好,眼下確實有一事要求仙君。」
「那壺平生月,實在叫我在意得很,不知可否領我去見見那凡人?」
酒中君沒想到我這麼快就提了要求,有些反應不及。
被我催促著動身下凡,毫不費力地就到了那凡人附近。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昨日飲宴時人間落雪,如今卻是盛夏。
來去間,凡人等候年歲又添半載。
「就是那裡了。」
酒中君遙指長街一側,「那凡人是個書生,早些年落榜後回鄉教書,如今也做起了營生。」
我順勢望去,凡人正走進自家酒坊。
門上無招牌酒旗,反倒是擺了好些花。
其中一盆名流千秋,深深淺淺的粉黃白互相擁簇,靈動極了。
我瞧著心喜,同酒中君道了謝,便往街上走去。
「等等,」酒中君快我一步擋在身前,「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還是得謝的。」
我突然福至心靈,解釋道:「不是為我自己,是為這凡人。」Ťŭₚ
「若不是你,他如何能同他多年未見的妻子團聚?」
酒中君眉頭皺緊:「這是何意?」
我笑。
「因為,我就是這凡人離家多年的妻子呀。」
6
沒錯過酒中君驟然瞪大的雙眼。
我徐徐繞過他,聽得身後安靜幾息,雜亂的腳步聲衝過來拉扯我的衣袖。
「這不可能!」
酒中君SS盯住我,好似被一截紅線頭扎進眼底。
「我不信,你騙我的對不對?」
我倒是想,畢竟謊話又不是隻許他說得。
隻可惜是事實。
「仙君推己及人了?你也知我下凡受的是情罰,有幾段塵緣往事不是很正常。」
說到這我低頭笑笑,又謝他一遍。
「若不是你,我也遇不到此等痴情人。」
飛升了都能用執念困住我,當真是百年難得。
忍不住腹誹一句,趁酒中君失神之際抽出衣袖,腳步剛動又生生剎住。
我下意識眯了眯眼,防止看錯。
酒坊門外不知何時來了名女子,藕色衣裙,發束流蘇,正跟那凡人書生交談。
倆人面上都掛著笑,幾句話後,書生轉身落了鎖,與她同行而去。
我:「……」
酒中君倒是冷靜了下來,聲音也輕盈了。
「滄海桑田,時移世易,人心向來易變。什麼等待不悔,不過是賣酒的噱頭罷了。」
就ŧŭ₃這會子工夫,書生偕同那女子繞過街角,眼見背影就要消失。
我趕忙跟過去。
路過那盆名流千秋時隨手一碰,夏菊一貫熱情洋溢,貼地蔓延扭動,正好攔住多事的酒中君。
自己則腳下生風,有些迫切。
倒不是別的,我隻是想著,若是那書生真變了心,解除執念豈不是易如反掌?
我興奮跟上去,然後,垂頭喪氣地回天界。
將茶樓橋邊見聞同司命說過,他欣賞夠了我發愁的模樣,大發慈悲地揮手。
一卷命書如樹落果般掉在我頭頂,痛得我唉喲一聲。
「噤聲。」
司命道:「若叫人知道我私拿命書給你,怕是也少不了走一遭。」
「那真是多謝司命大人法外有情啦。」
我正好奇地擺弄命書,感覺同尋常書簡並無分別,不由得悄聲問:「你看過沒?」
平常無聊,會不會當成話本子解悶呀?
司命斜了我一眼:「受罰有什麼好看的,個個苦兮兮,看了頭疼。」
我拖長音:「噢~會頭疼~」
司命:「……再說就還我。」
我:「著急先走,謝謝回見。」
7
無名樹一如既往的溫和友好。
我躲在它的樹蔭裡打開命書,枝條貼心地漏開一縷光線用以照亮。
草草翻完,我一時沉默。
司命說得對,確實沒什麼好看的。
不過是,生在煙花地,一世娼女命。
爹沒蹤影娘不愛。
最風光時刻是當選花魁,紅袖招來白馬郎。
以為真情,其實肉/欲。
逃不開芳心被負,錢財盡失。
於大雪夜撕破臉皮,衣不蔽體被趕出門外。
至此香消玉殒。
當真是情欲皮肉痛,人心涼薄苦,件件無落空。
但是,我又從頭看了一遍,那凡人書生在哪呢?
命書上並無記載我在凡間有嫁人啊?
這算怎麼回事?
我揣著滿腹疑惑又下凡,想找書生問個清楚,不曾想有人快我一步。
酒中君這廝,正擺出副人模樣,勸書生放下。
「前塵已盡,何必執著,自以為痴情,豈不知是負擔。」
「這般不講理私自強加於人的,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又或是作秀演給世人看,意在博一個虛名?」
話說得如此難聽。
書生一張臉白了又黑,唇線抿得繃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