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罰下凡歷劫。
命書寫我要做一世娼女,受情欲之苦。
被心上人剝去衣衫,送給乞丐折磨。
是一個落榜的書生救了我。
他用最後的銀錢替我贖身,帶我回鄉,幫我治病。
「命改不了,但能換個活法。」
後來,我嫁給他為妻,出門採藥時,叫他等我回來。
卻不想劫滿飛升,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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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了我十五年。
我找回去時,不巧,撞上他在相親。
1
意識到這個情況後,我愣了一會。
下意識跟了上去。
茶樓落座,書生同那名女子相對說話,從我的角度,隻能看到那女子表情。
明眸粉面,柳眉彎彎,唇邊一抹淺淺笑意微羞。
看起來相談甚歡。
我撐著臉怔怔出神,突然不曉得自己來做什麼。
歷劫回歸後,仙凡相隔。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到我現今回來,已過去十五年。
且我那時是肉身飛升,於書生而言,便是人間蒸發。
毫無音訊地消失十五年,他琵琶別抱也理所應當。
隻是,若書生真同別人喜結連理,那我……
我垂下眼眸,指腹習慣性地輕敲杯沿。
素瓷盞內盛著微黃透亮的茶湯,當中搖曳一朵金英。
隨著我的動作,花瓣舒展張揚,如同觸角,倏忽間膨脹變大。
隻聽啪嚓輕響,茶杯被撐破,碎片水漬散了一桌。
花兒在我手中失控。
又一次。
我迅速回神,動作熟練地將那一大朵收入袖中,對著一桌狼藉嘆氣。
唉,看來書生並不願意。
可這樣,事情就更難辦了。
我抬眸望去,半盞茶都沒喝完,那女子便站起身,臉上明晃晃兩道淚痕,悲憤質問道。
「你還要等她?!這麼多年她都杳無音信,明大哥,你何苦啊!」
「是我情願,算不得苦。」
書生站起來作禮,語氣不卑不亢:「我已有家室,不是良人,抱歉。」
他言罷離開,還沒忘去櫃臺結賬。
我說不上什麼感覺,隱去身形跟著他走,一直走到街尾小橋邊,書生停了下來。
「阿月。」
身著鵝黃色衣衫的少女從階上走下,喊了書生一聲爹。
書生問:「是你的主意?」
少女點頭承認:「對,是我。方姨喜歡你那麼久了,對我也好,為什麼你不肯答應?」
她抓著書生的衣袖,帶了些祈求和勸解地晃著,眼淚掛在睫毛上,隨著動作顫落。
「爹,不要等了,阿娘不會回來了,說不定她早就已經S——」
「住口!」
書生甩手喝止,但也激怒了女兒。
「為什麼不能說?我就要說!」
少女雙眼通紅,和她同樣怒容的父親對峙,一寸不讓。
「十五年了,如果她沒S,那她為什麼不回來?別人都說,阿娘原來是娼女,保不準是跟人跑了,所以才這麼久沒消息,隻有你還傻乎乎等……」
啪。
響亮的一記耳光。
我下意識閉眼,不願瞧見。
寂靜蔓延半晌,才再聽見說話聲。
「她說過要我等她,所以,她就一定會回來。」
書生聲音澀沉,染了水汽。
袖中金英越發張牙舞爪,絞緊手腕向上纏繞。
勒得我也想衝出去勸他一句。
別等了。
因為,我根本就不記得這些了……
2
我叫綠雲,原是天界一名花侍。
因動了凡心,在宴會上驚擾仙君,被罰下凡歷情劫。
王母娘娘欽定命書,要我做一世娼女。
受足情欲皮肉痛,嘗盡人心涼薄苦。
自判決落下,我便明了,自己怕是不能活著回來了。
情劫,多少上仙神君都無法勘破度過,我修為微薄,此罰於我,不比凌遲溫柔許多。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我竟然回來了。
不但全須全尾,還晉升仙階。
禍福相依,這話當真是體會深刻。
歸來那日,天界所有花卉一瞬閉合,唯金英月朵盛放不衰,金光熠熠。
請仙階下,匆匆趕來的司命瞧見是我,掩不住地驚訝。
「恭賀仙子晉升。」
他頓了頓,沒忍住又道:「原是下界受罰悔過,不承想竟功德圓滿躍至仙位,機緣如此,怎教人不感慨一句天道偏寵。」
我其實也懵得很,但還是回了句,「福禍相依罷了。」
實話實說。
我神魂歸位,成了司花仙子,掌管六界金英月朵盛放衰落。
不管別人如何豔羨不滿,受苦一遭得了這份好處,其中內情,司命恰好知曉。
——我並非罪有應得。
所以,不說福禍相倚,難不成要說是天道補償?
那面上多過不去。
司命也是想到這茬,視線偏移一寸。
又說,我比算定的時間回來的要晚,原因應該也是如此。
「上等機緣總是無常些,不打緊。」
他伸手取來命書,叫我瞧過後好存放起來。
隨口問道:「此番苦難都能頓悟,仙子難不成是遇上哪位高人點化?」
我下意識回想後一頓,哈哈幹笑兩聲,告訴他,其實我對凡間之事無甚記憶。
基本可稱一片空白。
司命:「?!」
「從未有過這般先例。」司命驚詫半晌,找不出解決之法。
「不若拜會王母娘娘,請她探查一二?」
「……多謝仙君建議。」
我擺擺手,面ƭű⁾上感激,心中卻抗拒得很。
隻想著反正凡塵已了,記不記得都無所謂。
卻沒料到,天道賜予的禮物這般難收。
我才離開沒多久,順著天河前往花園,那裡是我自有意識以來,待得最久的地方。
此次回歸是意外之喜,正想著如何點幾朵花裝點洞府,習慣性伸手捏決,卻沒有反應。
「嗯?」
我又試了幾次,指尖毫無法力流轉的痕跡,可體內尚能調動。
不等我想出緣由,迎面趕來一位仙侍,見我便拜。
「恭喜仙子劫滿回歸。」
「王母娘娘在瑤池設宴,請仙子隨我來。」
……
天規有寫,凡成仙後接管職務,都須先拜會王母。
更加之,當初罰我的也是她,更是馬虎不得。
時值人間初冬,豐收已過。
各仙家食人香火,成人所願,四處聆聽奔忙才回。
王母娘娘便在瑤池設宴,贈蟠桃鮮果,再取百花釀酒佐之。
往屆,我在採花侍者之中,隻聞花香,不見酒意。
如今還是第一次嘗到百花仙釀。
卻飲之無味。
腦海中還在回想方才之事。
聽得座上問:「綠雲仙子,經此一劫,可有感悟?」
我在下方拜禮,垂首不語。
心想著,我什麼都不記得,能有什麼感想,瞎編也編不出來。
許是我沉默太久,又或者王母娘娘心生不忍,她嘆息一聲:
「罷了,情劫凡塵已是過往雲煙。如今你得天道垂憐,圓滿回歸,自當靜修己身,守好分內之責。」
「是,綠雲敬謝娘娘指引。」
到頭來還是得幹活。
人想逃避現實的時候,可以求神仙幫忙,神仙不想面對的時候,又該求誰呢。
反正求自己肯定是沒用。
「祝賀仙子晉升,」斜對坐的仙家衝我舉了舉杯,卻又急忙放下,「呀,是我忘了,仙子莫怪。」
對方故作抱歉道:「不喝也無妨,若是害仙子酒後失態跌了杯子,再去一趟人間歷劫,那就不好了。」
3
話音剛落,一桌人都側目。
我瞧向說話的那位星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看來是純犯嫌。
便回他:「星官說笑了,若真有那日,我豈非又升一階,怎麼好怪罪呢。」
我緩緩起身,向星官行了一個完美端正的同僚之禮,不緊不慢道:
「隻可惜機緣未到,今日之我非來日,還是有勞星官,給我道個歉吧。」
席上一片默然。
這邊同坐的基本都出身草本農耕,仙路平緩。
而星官來歷更廣些,大部分是六界生靈感悟飛升所任。
本不應該比誰更艱難,但他出言譏諷,無非是覺得我德不配位。
但那又如何,我也不是很想要這個機緣。
有本事找天道說理,擠對我算怎麼回事。
星官被我直白的請求噎紅了臉,礙於宴會,不得不照做。
「……話有不正,仙子見諒。」
我施施然坐下,也不管他人反應如何,隻「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桃果上。
每個人都分得一盤,仙果,對修行有益,我第一次吃,口感新奇得很。
好似咬下的是水,潺潺流入喉中,浸潤經脈,靈臺都清明不少。
是以周圍人小聲議論也好,頻頻側望也罷,都算不得煩擾。
我對這種被觀看的感覺接受良好,第一反應竟然是想笑。
笑他們不夠坦蕩。
仿佛早已習慣了更加難以忍受的,被當作物件賞玩的目光。
可我在天界並無這類經歷,難道是在凡間?
這可是意外收獲,我來了精神,想借目光再嘗試回想時,忽而捕捉到
一道特別的視線。
不算隱秘,還有些欲言又止。
循著望過去,呼吸一頓。
原來是他。
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酒中君。
大袖寬袍,慣來不羈。
我抿下唇邊弧度,毫不避諱地看回去。
對方反倒一驚,眼睫撲閃起落,手邊酒葫蘆被拋至半空,長吟一句:
「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言罷飲盡,猶不滿足地伸長手臂:「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
眾人紛紛好奇。
舍了百花釀偷喝自己的酒,還如此大張旗鼓,誰來了都得問一句。
「不知是何好酒,叫酒中君都如此沉迷?」
對方長眉入鬢,底下鳳眼微眯,頗為神秘地小聲回答:
「自是別出心裁,難得之物。」
他坐倒在位子上,右手一指。
酒葫蘆便晃晃下落,兀自飛來,將在座各位酒杯一一倒遍。
待從我身前飛走,酒中君開口介紹。
說這酒是他在人間遊歷時,從一位凡人手中所得。
「那凡人的妻子離家已十年有餘,卻杳無音信,他思念心切,釀酒時眼淚落入壇中,以至於品酒時先甜後苦,澀人心喉。」
「可凡人又道,妻子並非無情之人,他隻需耐心等候,終有一日能再會,所以此酒飲多少都不會醉,且回味悠長,叫人充滿希冀。」
「便取名——平生月。」
中天一片無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
原來凡物,倒是誇得天花亂墜。
我抬手凝眸,拂開幽然冷香,對上杯中一朵含苞紫菊。
酒體清淡,它濃豔搖曳,花瓣緩緩舒展盛放。
下意識伸指輕撫。
不曾想,異變陡生。
那花停滯一瞬,眨眼間暴漲變大,吸收了酒液長出根莖,迅速頂破杯底。
我反射性甩手丟出,杯子不堪重負地碎裂。
而花沒了束縛,正張牙舞爪地遊走飛舞。
一時間驚呼聲四起,我神魂未定,心跳劇烈,滿腦子隻一句想問。
酒中君,你就這麼看不慣我,一次不夠,還要再害我下凡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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