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說賤名好養活。
卻又將我養得金貴。
我活在寺廟,長在寺廟,每日和尼姑們吃齋念佛。
但唯有我是帶發修行,唯有我的袍子能繡些花草點綴,唯有我有自己獨立的齋房。
裡頭放著師父為我置辦的各種小玩意兒——
樹枝做的蛐蛐兒,木頭做的小椅子,草繩編的盤子,竹子扎的籃子……
我在佛前打盹睡著時,師父也隻是柔聲責罵兩句。
我從沒做過粗活,手指纖細白嫩。
不僅如此,師父還會教我彈琴、作畫、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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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我該學會這些。
學會這些,或許我娘親在天之靈會高興,會知道女兒好好兒地活了一場。
我被養得不像個尼姑,倒像個小門戶的嬌小姐。
我收拾著碗筷,眼淚不成器地掉了下來。
我想起那日說的那些狠話,師父一定傷心透了。
但是……
「仙姑怎麼哭了?」徐策的聲音傳來,人已經來到了我跟前。
他接過我手中的碗筷:「仙姑可是想起什麼傷心事了?」
我沒有佯裝鎮定。
任由眼淚繼續流著。
「是。
「今日,雖是貧尼的生辰,但想起從未見過面的雙親,不知他們如今是否還在世。」
徐策扶著我坐下:「仙姑慢慢說。」
我把師父告訴我的身世,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徐策沉思道:「仙姑特來東宮為孤祈福,孤無以回報,此事便交給孤。
「一定為仙姑找到雙親。」
我看著徐策,眼裡滿是感激。
這種感激,不是對上位者的誠服。
而是對一個男人的依賴。
「殿下是除過佛祖和師父外,唯一會幫貧尼的人。」
我的感謝很真摯。
徐策很愛聽。
他很喜歡聽我說,他對我來說,很特殊。
這種存在感和成就感,是他用來彌補宋迎枝對他的不在意。
8
那日後,徐策來如之庵來得勤了些。
總說尋找我雙親的事情有了進展。
但其實,他或許根本還沒派人去。
此事戰線拉得越長,他便有無盡的借口來找我,透過我看一眼他日思夜想卻又舍不得恨的宋迎枝。
於我而言也是,時間越久,對我越有利。
我也不刻意招待他,隻自顧自地誦經,抄經書。
徐策倒是不怕冷場。
或許是從宋迎枝那兒練就的沒話找話的能力,他看著我抄好的佛經贊嘆道:「仙姑的字當真漂亮極了,俊秀灑脫,比之大家也毫不遜色。」
我微微一笑:「殿下過獎。
「真比起顏夫子等大家,還是班門弄斧。
「在寺裡時,師父便說過,顏大師的字飄逸卻有力,隻可惜她也隻是見過一次,從未有機會臨摹。」
我眼裡滿是向往。
徐策自然看得懂。
於是沒幾日,他便送來了顏大師的字帖。
「孤讓他專門為你寫的,你可安心臨摹。」
字帖的內容,是我經常抄寫的一本經書。
我如獲至寶:「殿下!」
很快我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恢復了往日的冷靜:「多謝殿下。」
這樣偶然的真情流露,讓徐策很是得意。
向來矜持隻愛誦經禮佛的人,竟然會為他失態。
「仙姑喜歡就好。」徐策笑意盈盈。
「往後若有需求,仙姑隻管開口。」
但我再沒開過口。
依舊每日念經禮佛,隻是將那本字帖翻了許多遍,抄了許多遍。
盡管很是愛惜,仍免不了長久翻閱邊角磨損。
於是我很小心地把邊角用紙一頁頁包好。
小心謹慎地,繼續翻閱。
直到被徐策看到。
他劍眉微皺:「仙姑住在東宮,不必如此節儉。」
我自然知道,隻要他想要,各大家也得恭敬雙手奉上。
但我偏得如此。
不是節儉,而是要讓他看到我對他心意的重視。
「出家人本不該卷入人情往來中。但……」
猶豫再三,我還是說了出來:「但貧尼看到了殿下的心意。」
「殿下看重貧尼,貧尼十分珍重殿下這份信任。」
徐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
眼裡是藏不住的笑意。
有人無視他寧願逃婚。
有人把他隨口要來的字帖視若珍寶,真心喜愛。
但我依舊沒有把話說滿。
我說,這是信任。
9
徐策也很懂,他沒有送來一摞摞字帖。
物以稀為貴。
太多了,就顯不出誠意了。
他把顏夫子請到了東宮,與我切磋書法技藝。
我略帶拘謹地寫了幾個字給顏夫子看:「獻醜了。」
顏夫子看過後贊嘆不斷:「仙姑這些年埋沒在深山中,這手行書竟比京中許多貴族小姐寫得好。
「若說有誰能比,恐怕隻有國公府的宋大小姐了。」
說完,顏夫子才後知後覺,有些緊張地看向徐策。
他倒是不氣惱。
也點頭附和道:「確實,迎枝的字寫得比許多夫子還要好。
「她向來是頂好的。」
徐策真的很喜歡宋迎枝,喜歡到不計較她逃婚讓自己顏面盡失。
喜歡到沒有遷怒國公府。
喜歡到,要把我帶到身邊,時時看著。
可是,真的有那麼喜歡嗎?
真的那麼喜歡時,會借著對她的愛意,去對旁人好嗎?
依我看,徐策的心若有十分,那宋迎枝最多佔了八分。
剩下二分,是徐策自以為是的愛意。
他愛的,是對宋迎枝噓寒問暖面面俱到的自己,是世人眼中深情痴情的自己罷了。
於是我也附和道:「既如此,貧尼倒是希望有機會能瞧瞧這位宋大小姐,切磋一二。」
徐策聞言,面帶幾分審視。
但我淡定自若。
深山中,我可無從得知太子妃逃婚的事。
在東宮的這些天,如之庵內隻有我一人,我也從不與其他奴僕來往,沒有任何消息渠道,唯一見面的送菜丫鬟還是個啞巴。
於是我轉身看向他,迎著他的目光,又說了一遍:「不知貧尼何時能有幸見見宋大小姐。」
徐策對我的審視終於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喜悅。
他柔聲道:「會的,以後會有機會的。」
我在他眼裡看到了迫切和希望——
一個長得極像宋迎枝的女人,沒有根基,沒有人脈。
一個不了解宋迎枝,不知曉他那段過去的淳樸的山裡人。
一個,可以被他打造成理想的宋迎枝的小尼姑。
10
徐策問我:「仙姑平日除了禮佛,還有什麼喜好?」
我搖搖頭:「沒有。」
隨即又想起:「倒是曾見過清雲寺小住的香客在山澗作畫,很是有趣。」
徐策大喜:「孤的畫藝雖不敢稱登峰造極,卻也是名列前茅。
「那孤便親自教仙姑作畫吧。」
我故作推辭:「怎麼敢勞煩殿下。」
但自然,最後還是應下了:「那就有勞殿下了。」
沒幾日,徐策就派人收拾了如之庵的西廂房,闢了一間畫室出來。
裡頭掛著一幅徐策畫的百鳥圖。
我靜靜看著那幅畫,眼裡滿是崇拜。
「殿下技藝超群,看著這《百鳥圖》,像是回到了清雲寺時,清晨後山百鳥盤旋高鳴。」
我誇得徐策很受用。
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開始向我展示他帶來的作畫用具,其中最討巧的,是一枚印章。
上面刻著我的名字——雀。
「貧尼名叫雀奴。」我提醒道。
徐策沉了沉眸子:「孤想,仙姑如今住在東宮,清雲寺的名字以後就別叫了吧……」
「這是師父取得的名字。
「貧尼隻有師父這一個親人了。」
我沒有退讓。
離開清雲寺,我什麼都可以不帶。
但我不能真的忘了我的根。
徐策有些不悅。
應該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忤逆他吧。
除了宋迎枝。
但很快,他又笑道:「你犟起來,也和她一樣。」
「宋小姐作畫也很好嗎?」我問道。
「很好,她做什麼都是頂好的。
「孤見過許多女子,這些世家大族都想把女兒送到孤身邊,但沒有一人能比得上她。」
徐策低頭嘆息,隨即又抬頭看向窗外的綠竹。
東宮內種滿了綠竹,隻因宋迎枝喜歡。
「她很會畫竹子。」他說。
我倒了杯熱茶,靜靜陪著他追憶宋迎枝。
「雀奴。」他叫我。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稱呼我為仙姑。
「殿下有何吩咐?
「雀奴,往後孤可以叫你雀奴嗎?」
我點點頭:「自然可以。
「殿下為貧尼請了顏夫子,又教貧尼作畫,是除去師父外,對貧尼最好的人,自然可以。」
徐策笑著端起熱茶一飲而盡。
「雀奴,你願意陪孤說說話嗎?」
天色漸漸泛青,雨點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匯聚在屋檐瓦片上,連成了一條線。
徐策又喝了杯熱茶,呆呆看著窗外被雨清洗著的綠竹。
「就是在這樣一個煙雨天,孤追丟了她。」
11
徐策說了許多,直到他說累了,累得睡在了如之庵的西廂房。
雨也沒停。
我點了檀香,打開了窗戶,坐在窗邊吹風看雨。
山裡時常下雨,雨後霧氣濃重,很少有人進山。
但宋迎枝就是在這樣的雨天來的。
她撐著傘,在我們曾經會面的後山亭子裡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