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棵樹……」
「就是這棵樹下,從前你教我習武,可還記得?我將它移植到了宮裡,命專人侍弄,不止如此,你看——」
裴澈抬手一指,我順著方向看過去,入眼卻盡是驚訝。
一間木屋陡然矗立在這紅牆白瓦之間,一屋一瓦,一椅一幾,淳樸而簡單,與這豪奢富麗的皇宮格格不入。一根粗繩懸掛的秋千正耷拉著垂在房梁下,隨風靜靜擺動。
這分明是從前我和裴澈在玉棠鎮的屋子。
那時我帶著他逃出皇宮,叛軍緊追不舍,幾番在生S邊緣中掙扎。縱使我學武有所成,到底是敵眾我寡,更何況帶著一個孩子。
幾次想著這孩子與我毫無關系,而且他出身皇宮,多半是仇人的孩子,何必多管闲事。
無奈總是忍不下心,最後終於逃脫追兵,幾經輾轉在玉棠鎮一處村落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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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們質樸善良,我隻說是家中遭難,姐弟逃荒至此。
後來,伐木砍柴、種地耕田,一步步地建了我們自己的家。
我輕輕觸摸梁下的秋千,細細摩挲,上面的麻繩已經開始起毛。
看著這舊日的院子,從前種種盡現於眼前。
嫋嫋炊煙,稚童少女,歡聲笑語,一派天真。
「原來已經這麼多年了。」
「是啊,這個秋千你還記得嗎?隻是因為一句我想要,你便不辭辛苦親自砍柴鋸木搭就。我們一起坐在秋千上肆意蕩漾,你說你會永遠陪我。」裴澈眼神緊鎖。
我輕撫秋千,抬步進屋,果然裴澈將昔日的屋舍盡數搬進了皇宮,連內裡的一應物件都無一不是從前的樣子。
「阿澈,我自然會陪你,像從前一樣,像親姐弟一樣。」我回頭望他,「長姐現在有了想喜歡的人,韓驥師兄真心待我,阿澈何不成全?」
「不!」裴澈突然把我按在窗邊,一手抵窗,唇邊危險的氣息直撲上來,「你休想!」
一手捏住我的下巴,直接低頭吻了過來。
溫潤熾熱的唇緊緊壓迫我,輾轉廝磨間不得逃離,我用力咬了他一口。
他吃痛,放了開來。
一拳錘窗,氣憤不已。
「為什麼?」裴澈用手一抹唇邊被我咬開的血紅,憤恨地質問,「當初明明不是這樣的?你明明答應了我的,你說你要做我的妻子。」
「是因為姜林晚?」他看向我,眼裡盡是疑慮,「你知道的,那時我迫不得已……如果你是因為這個,我可以遣散後宮……」
「不是。」我轉身向外走去,看著牆外探出頭的桃花正隨風恣意綻放,與紅牆藍天相映成畫。
「阿澈你從來沒問過我,明明我文才武藝樣樣精通,卻為何會淪落宮裡?」
很久以前,也是這樣一片藍天。
碧雲藍天下有一戶人家境殷實,父慈母愛、美滿和諧。
那男主人正是一州刺史,為官多年,作風頑強,勤勉任事,當地百姓十分愛戴他。
後來有一天皇帝寵信佞臣,聽信了刺史造反的讒言,一紙詔書賜了刺史滿門族滅。
那刺史府四十口人皆葬身於朝廷暗衛屠刀之下,刺史那年僅五歲的小千金也未得幸免。
「如此忠臣,卻不得善終,實乃朝廷之失。可惜他家已無一人在世,這冤情竟無人可申。」裴澈聞言駐足感慨。
「不,他家還有一人尚在人間。」我恍若無狀,不知看向何處,「那刺史有一個大女兒,隻因從小體弱多病,大夫斷言絕活不過二十,是以一直嬌養於家。後來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一個江湖高人,拜入門下跟隨學藝,常年不在家中。所以出事時就無人知道還有一女流落在外。」
裴澈恍然道:「所以後來你換了身份進了皇宮,蟄伏其中伺機復仇,卻碰巧救下了我。」
我輕哼出聲:「我本不想多管闲事,趁亂了結皇帝豈不快哉。」
「叛軍入宮燒S搶掠,皇宮諸人紛亂之中自顧不暇,確實是刺S皇帝的良機,可惜阿梨最終還是選擇救我。」裴澈轉頭看向我。
「當時不過是非常之境下的選擇,救了你之後叛軍大規模地追S,我也曾想丟下你。畢竟……」我停頓了一下。
裴澈仰頭看天:「畢竟是仇人之子,阿梨還是跟以往一樣的口是心非。」
「稚子無辜,何必枉費一條鮮活的性命。那時你可是千方百計賴著我的,我怎麼趕也趕不走,不像現在已經成家立業,擔負起全天下的黎民百姓了。阿澈,你可還記得當初我們起事時的諾言?」
「當然,那時我說要讓天下人不再流離失所,不再親人白骨相枕,還天下一個太平人間。」
「是啊,如今你已經貴為天子,我相信你還記得初心,說到做到。」
12
甫出宮門,便見到韓驥正牽馬等在宮門前。
還未來得及詢問,他已驅馬上前,伸手牽我:「阿梨,帶你去一個地方。」
晚風習習吹過耳邊,馬蹄踢踏踢踏已奔出城門,一路往京郊燕南山上去。
這時夕陽正懸掛西垂,灑出一片金光,照得燕南山赤橙一片,山上的樹木跟隨著陽光的步伐潑灑成畫。
「早聽說燕南山風景迤逦,卻一直未得幸觀賞。」下得馬來,徑自來到山頂,駐足眺望,目之所及盡是一幅重巖疊嶂的濃墨丹青之景。
「真美啊。這些年奮戰沙場,已記不清上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色是多久了。」
「阿梨,你可還記得曾經的夢想?」韓驥眼含熱忱。
我不禁想起師兄和我當年跟隨師父在霧隱山修煉的日子,水碧山青、煙波浩渺、無憂無慮。
那時我已修習武藝幾年,身體日漸擺脫沉疴頑疾,與師兄約定他日武藝學成之日,必定行俠仗義、鋤強扶弱,看遍天下山河,吃遍四海美食。
可惜後來家中變故,我一人獨上京城復仇,救下裴澈,帶著他遠遁玉棠鎮逃離追S。後來,又與他徵戰多年,在一日日的荊棘沙場之中早已忘了山中那個立誓的自己了。
「如今四海歸一,百姓重回家園,不如索性放下身上的枷鎖,找回年少的自己。」韓驥劍眉高揚,目色滿含興奮與期待。
是啊,轉眼之間,我們都已經不再年輕,何必再蹉跎。這天下的擔子自然有該承擔的人去擔負。
「好。」我答道。
這山河這樣美,我已錯過好多年。
翌日清晨,宮內便傳來旨意。
裴澈同意了我和韓驥的婚事。
韓驥請旨卸去將軍職位和平南侯爵位,隻為了免去群臣憂心,一國大將與長公主聯姻,偌大權柄如何不讓皇帝和群臣忌憚。
衛國公姜越和姜林晚聯合群臣施壓,裴澈最終同意請旨。
卻保留了韓驥平南將軍和平南侯的身份,恩旨世代襲爵。
婚期定在了一個月後的十月十五。
裴澈親命禮部全權主辦婚禮,一事一物無不精細非常。
這期間,我再未見過裴澈,隻知他夙夜在公,早朝間與朝臣商議大事,連著多日都滯留朝臣多時,群臣叫苦不迭。
轉眼間,便是大婚當日。
我坐在鏡前,鏡中人紅唇粉黛、一釵一飾無不精巧靈致。府裡的下人們來來往往,正在緊張地備辦宴席,賓客們熙熙攘攘的聲音不斷從外廳傳入。
這一切熱鬧的景象似乎在昭告著我和韓驥將在眾人的祝福下喜結連理。
從前我與師兄在霧隱山嬉笑打鬧的時候,從未想過我們還有這樣的機緣。
成親卻是件極繁瑣的事,雖則韓驥體諒我,將一切儀式都在公主府舉辦,卻仍是諸事煩心,從早間到約莫黃昏時分,一應衣物粉釵、俗禮規矩,竟未得空用飯。
「我有點餓了,去拿點吃的過來吧。」丫頭點頭稱是,退下了。
霎時間,房間裡的熱鬧頓時冷去。
「長姐今日大喜,本宮恭喜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雖語氣中說著恭喜的話,卻未有幾分恭喜的語氣,跟著腳步聲也傳進來。
「多謝。皇後今日怎麼來了?」我起身相迎,面帶笑意,姜林晚正款款而來。
「長姐出嫁,本宮作為皇親,自然應來相賀。」她眼睛從我身上逡巡一陣,「這件嫁衣乃是宮裡繡房一等繡娘花費數十日親繡,穿在長姐身上果然華彩洋溢,顧盼生姿。難怪能惹得陛下至今不忘。」
「皇後慎言,今日乃我大喜之日。」我不意她竟絲毫不掩飾,隻得提醒她注意場合。
她卻不理我的話茬,又道:「你知道嗎?我有多麼羨慕你,又多麼記恨你。從前我巴不得你出嫁,隻要你出嫁了裴澈心裡就會有我了。就是因為你的存在,讓我永遠也不可能走進他的心裡。」語氣似怨似恨。
我提醒她:「所以你才會在我從南越回軍路上派人刺S,隻是你又何苦,你已是皇後,他心裡是有你的,不然何至於空置後宮卻獨留你一人?」
「呵。」她看著這布置得滿是喜氣盈門的房間,哂笑道:「那時候我與他也是在這樣大喜的日子成親,我還記得初見他時他是那麼的耀眼,我暗暗發誓此生一定要嫁給他。我去求父親讓我嫁他,不想父親竟然真的說動了。我以為他是喜歡我才跟我成親的,可惜婚後才不過短短十日,他便領兵出戰了,留我一人深閨寂寞,就如現在的我一樣,後宮雖隻有我一人,他卻鮮少涉足,偶有一次也不過是簡單問候罷了。皇後又怎樣?這皇後之位我從不稀罕,我在乎的從頭到尾是他的人,是他的心。」說到此間不滿噴湧而出。
末了開始搖頭,將梳妝臺上的金釵用力一掰,竟生生掰彎:「也罷,都不重要了。反正不管我做什麼,他心裡都不會有我。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我對不起他了,得不到的心那便就不要了。隻是他如此鍾情於你,你卻放手嫁於他人,當真是報應。」姜林晚語畢將金釵一扔,揚手離去。
一時之間竟猜不透。
天幕降下,夜色四垂,已到吉時。
我由著喜婆的牽引下來到前廳,韓驥輕輕牽過我手順著唱禮官的儀式行禮。
「鼓瑟鼓琴,笙磬同音。」
「聖旨到!」說話的嗓音尖亢,正是宮內傳旨的公公。
行禮正到最後關頭,卻突聞聖旨,我一把扯下頭上的蓋頭。
看到滿室賓客皆齊齊朝門外看去,宣旨公公正高舉聖旨疾步朝廳內來。
眾人齊齊跪倒,韓驥攜著我跪拜迎旨。
「聖上有旨,今聞北境有賊狄叛亂,邊關數座城池失守,燎原之勢已成大患,平南將軍出身北城,諳熟邊關軍務民情,著速整軍出發,抗御夷狄,復我邊關太平。」
北境的狄人近些年雖時有侵擾邊關,但多是搶奪物資哄鬧一番,如今正值初冬,正是他們率領部落族群抵抗嚴寒的時候,卻何故會在此時大犯邊境?
韓驥此刻卻握緊了我的手。
似乎用盡了力氣。
又似乎……
下一刻他已半跪抬手:「臣接旨!」
我抬頭看到姜林晚正端首望著我噙笑,讓人不寒而慄。
我大感不妙。
行禮被中止,無法再繼續。裴澈的聖旨來得那樣急切,那樣緊迫。邊關危急,刻不容緩。
當下賓客已四散而出。
韓驥已命副將整軍,連夜出發。
「師兄,我跟你一起。」不知為何,我竟滿腔不舍。
他卻已翻身上馬,連身上的喜服都未來得及換。
「阿梨,邊關百姓需要我,你在家等我。未完的儀式,等我回來繼續。」
說罷已打馬前去。
一抹紅色慢慢隨著夜色逐漸隱去。
13
北境不會無端幹犯邊境,但狄人尚來戰力兇猛,悍馬匪將,所到之處搜刮無數、赤地白骨。
韓驥已去邊關半月有餘,朝廷甄派了數名大將兵分三路對敵。
邊關日日傳來軍情,戰況膠著。
京城中也不太平。
裴澈近日朝會與朝臣商議對敵良策,然而此時北境霜寒嚴逼,冰雪覆蓋大地,我方兵士多生長於南方,對作戰十分不利。
這一日裴澈率領宗室群臣去靈雲山皇陵祭祖,裴澈先父節閔帝當年被靖王叛上,草草入葬。裴澈登基後命人找到其墓,重新抬入皇陵,這才得以與裴家先祖們同享香火。
新朝初立,以孝立天下,以仁匡天下。
恰逢皇歷祭祖,自然須得祭拜。
我和裴澈各執燃香一束,執禮拜祭。祭香香氣幽微,似有如無,嫋嫋煙雲繞於鼻間,雙手合十將其盡插於壇中,率領眾人齊為先祖祝禱。
祭拜當晚按照老祖宗的規矩,當在靈雲山守陵一晚。
時值早冬,山下早已寒意深深,山上更是覆蓋了薄薄的一層雪色。
我正要入睡之際,面上卻陡然襲來一陣寒意,四五個黑衣S手已從頂窗翻越而下,劍尖直朝我來。匆忙之間,身邊竟無一趁手的武器,立時隻將被子拋擲而出,脫身而戰。
被子已被敵方的劍砍了個粉碎,無數薄棉化作飛絮盈滯空中。
交手之際,便覺這伙S手來路混雜,兩人使的是江湖路數,另一路卻一劍一式頗有行伍風格,大感異常。
不敢戀戰,飛身起劍速戰速決。
待我奔到裴澈院舍時,早已橫屍遍地,尚有不少敵手兀自頑抗,裴澈正帶領著兵衛迎戰。我飛身加入其中,與裴澈並肩作戰。
「是誰?」我問出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