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裡面一處院子是謝懷瑾安排給我的。
天上飄著小雨,我回來時並未打傘,婢女準備了熱水。
我隻覺得胸口一陣劇痛,五髒六腑都仿佛絞在一起,叫人難受得緊。
謝懷瑾進來時,我剛熄了燈,蜷縮在床上,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寢衣。
直到他粗暴地把我翻了個面。
「聽說你今日去尚書府了?」
謝懷瑾語氣冰冷,帶著質問和煩躁。
我沒有說話,額間冷汗直流。
他愣了愣,平靜道:「日後少去,如今熙王倒臺沒多久,你也不怕旁人議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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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著劇痛,「嗯」了一聲。
謝懷瑾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熾熱的掌心落在我的額頭上,呼吸落在我的耳畔。
「有點熱,我去叫大夫。」
沒用的,大夫來了也沒用。
我伸手拉住了他。
「無礙,隻是來了月事。」
謝懷瑾沒再提找大夫的事,而是躺了下來,從背後抱住了我。
「也不是小姑娘了,怎麼這麼矯情?」
「當年在熙王府,哪個要命的事不比現在疼?」
黑暗中,我看不清謝懷瑾的眉眼,隻聽見他略帶調笑的聲音。
可我笑不出來。
我已經一個月沒見過謝懷瑾了。
這一個月,他陪在薛凝之身邊。
我穩了穩心神,輕聲道:「謝懷瑾,我見過她了。」
「很漂亮。」
謝懷瑾沉默了半晌。
「很適合做你的王妃。」
抱著我的胳膊驟然縮緊,胸口的疼痛猛烈襲來。
謝懷瑾的聲音蘊含著怒意,他抿著嘴巴,眼底氤氲著冷霜,臉上立刻浮現一層慍色。
「想用這種方式讓我離阿凝遠點?绾一,這些年在熙王府,旁的你沒學到,心機倒是比從前深了不少。」
「你不是一直想嫁給我嗎?從熙王倒臺那日開始就開始算計我,莊绾一,你好謀算。」
我張了張嘴,眼角一陣酸澀。
望著他厭惡的雙眼,時間像是停滯了一般。
恍然想起,到熙王府的第二年,我替王妃害S了一個邀寵的妾室,熙王氣急,讓人打了我二十鞭。
我燒了三天三夜,管事的說要叫我哥哥來給我收屍。
5
那時,謝懷瑾在門外顫聲問我如何,我咬著牙回他沒事。
話音落,謝懷瑾便推開了門,看見趴在床上半S不活的我,他眸色一沉,坐在我榻邊,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
我眯著眼睛,看不清他的神色,隻嘟囔著:「快走,莫讓人看見了!」
謝懷瑾抱起了我,咬牙切齒道:「莊、绾、一!」
「你是傻子嗎?燒成這樣還要一個人挺著,你是不是想讓我愧疚一輩子?」
謝懷瑾掀開被子,背起了我。
我神志渙散,聞言猝不及防地掉起了眼淚。
他有些慌張,聲音又軟又輕。
「绾一,我不罵你了,你別睡。」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睡,好不好?」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我抽泣著小聲開口。
「謝懷瑾,我倒希望你像從前一樣罵我,讓我滾出謝家。」
「還有謝夫人,掌櫃們,春華夏華姐姐……謝夫人帶我去參加詩會,她們那麼好的人,為什麼偏偏是她們?」
我趴在謝懷瑾的背上,泣不成聲。
後來他將我拖到醫館,我聽見他求大夫治好我,夜裡拿著藥守在我身旁,就這麼盯著我看了一整夜。
直到次日我睜開眼,被謝懷瑾眸中的紅血絲嚇了一跳。
他眼中閃過悲痛,愧疚,還有一絲狠戾。
「绾一,若不是我,你也不用經歷這些了。」
我搖搖頭,謝夫人是我的姨母,也是我的娘親。
我承了謝家的恩,如今償還也是應該的。
這世上我沒了其他親人,謝懷瑾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也是兄長。
我們默契地沒有提起成親的事。
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情愛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最初的五年,我和謝懷瑾幾月見上一次,次次都會說上一晚的話。
撿些有趣的說,撿些重要的說。
每每最後,他都會囑咐我:「绾一,等我。」
我在熙王府等了一年又一年。
終於三年前,謝懷瑾得了契機,投在了薛尚書麾下,為他做事。
薛尚書是太子黨,和熙王黨本就是兩派。
我沒問他這其中經歷了多少艱難,他也沒問我在熙王府過得苦不苦。
太子在熙王府插了幾個探子,他們被發現後,便隻剩我一個。
為了掩人耳目,我和謝懷瑾都是通過送菜的暗號來傳遞消息,三年裡再也沒見過面。
掉腦袋的事我沒少幹,最關鍵的證據送出去後,謝懷瑾便帶著人來平叛。
他提前告知了我,「我會安排人帶你走,給你換個身份再回到京都。做我的妻。」
我滿心歡喜,彎著眸子應了下來。
終於不用在熙王府待下去,我如何能不歡喜?
隻要一日在熙王府,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進來的那一刻,我已經沒得選了。
謝家沉冤得雪,或是我S。
好容易熬出頭,我甚至沒注意,當時謝懷瑾復雜的神情。
可抄家時,我正欲從小門離開,卻忽然舊疾復發,順著牆邊倒了下去。
謝懷瑾神色慌張,下意識地來扶我,「绾一!」
看到的人不少,他自然也沒辦法糊弄過去。
「那日我並非故意讓眾人瞧見我們的關系,我隻是病了。」
「是在熙王府留下的病根。」
聽見熙王府三個字,謝懷瑾立刻不耐煩地打斷我。
「绾一,我告訴過你,日後不要提你是熙王府的人,否則出了事,就連我也保不住你。」
我愣愣地看著他。
有些不明白,他的態度為何變得如此大。
三年未見,竟像是變了個人一般。
謝懷瑾穿著錦衣華服,仍是那副俊朗面容,高傲矜貴地坐在馬上。
他頓了頓,軟了聲音,耐心哄道。
「绾一,你的身份做不了王妃,日後王府也不會隻有你一人。」
「乖一點,我會護你一世,日後在府中,有我在,她們不敢對你如何,我們仍然可以像從前一樣。」
「好好休息,不要再說這些話。」
6
婢女喜氣洋洋地告訴我說,謝懷瑾讓他們日後稱呼我「玉夫人」。
他差人送了不少好東西來。
說是王妃沒入府前,府上不宜有妾室通房。
名分一事可能要放放,但不會虧待了我,這些東西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心下嘆了口氣。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謝懷瑾和薛凝之大婚的日子定在了下個月。
想來王府裡有喜事,來往賓客眾多,是個離開的好日子。
謝懷瑾在平叛熙王一事中出了大力,陛下封他為異姓王,又允了他一件事。
他直接求陛下下旨,娶薛凝之。
謝懷瑾說等到王府有了主事的,讓我做個妾室不成問題。
「這可是大好事啊!夫人今日要不要去瞧瞧王爺?」
我搖了搖頭。
「這些你們喜歡什麼,盡管拿去,謝懷瑾問起來,就說我賞的。」
婢女們瞬間噤聲,有些緊張地看著我。
我頓了頓,彎了彎嘴角,也沒為難他們。
我做過奴婢,差點忘了,她們自然擔憂,隨意收主子的東西,屆時謝懷瑾若責怪下來,免不了一頓責罰。
我喊了人扶我去院子裡曬曬太陽。
外面的人忙裡忙外的張羅,我站在這裡,仿佛做了一場大夢。
十三歲那年,謝府沒落。
我心疼謝懷瑾的遭遇,有心動,亦有恩情。
甚至得知他想要淨身去王府時,我都準備好了,無論他變成什麼樣,他都會是我的謝懷瑾。
可我接受不了他的背叛。
薛凝之找上門時,我剛剛喝了一碗藥,屋子裡擺的都是謝懷瑾的賞賜。
傳話的婢女說謝懷瑾留了話。
「王爺說希望姑娘和薛小姐好好相處,日後都是一家人。」
我頓了頓,沒有說話。
薛凝之一進屋就坐在了我對面,她擺弄著手中的杯盞,最後重重地砸在了桌上。
「你認識順陽王比我要早,還有娃娃親對吧?我知曉你們的關系,本不想拆散你們。」
「可你在熙王府的三年,是我陪在謝懷瑾身邊,幫他走出陰霾。」
「我們的情誼,遠比對你的恩情要深厚得多。」
她熟練地叫順陽王的婢女去準備午膳,許多菜都是謝懷瑾愛吃的,自來熟的仿佛女主人一般。
這樣的把戲,我在熙王府見過許多。
可心裡的浮躁仍然不可避免。
我好像明白,為何謝懷瑾像是忽然變了個人。
原來這三年,他已經有了心愛之人。
我在熙王府時刻懸著心,擔憂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具屍體時,謝懷瑾或許正陪著薛凝之玩耍。
我腦子混沌一片,有些茫然。
既然有了薛凝之,為何我離開熙王府時,謝懷瑾又對我許下那樣的話?
胸口毫無徵兆地痛了起來,絲絲縷縷,繞在心頭。
我忍著心底酸澀,站起來看著薛凝之。
「既知曉是恩情,你們夫妻倆便應該想想如何償還,而不是讓我做這個妾室留在王府。」
薛凝之冷笑了一聲,「你不同意也無妨,我進府就是王妃,日後有的是相處的時間。」
「如今和你說這些,隻是希望你識相點快些離開,省得外面那些風言風語影響了我和王爺。」
「熙王府裡的老人,即便做順陽王的妾室,也要連累王爺被人指指點點。」
薛凝之的話消散在風中。
那夜謝懷瑾回府,月色正濃時,他來了我的房間。
向來無波無瀾的眸子泛起一絲漣漪,謝懷瑾肉眼可見的愉悅,又湊過來抱著我。
「绾一,這些時日熙王的黨羽餘孽已經處理幹淨了,陛下也昭告天下,給謝家翻了案,隻等過些時日便將熙王斬首示眾。」
「這三年,我好想你。」
若是剛從熙王府出來,聽見這話我定然欣喜若狂。
我和謝懷瑾十年來的努力,不就是為了今天嗎。
可如今,我卻感覺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7
我平靜地望著謝懷瑾,手指劃過他的臉頰。
他下意識地躲閃了下,隨後反應過來,身子緩緩軟了下來,任我在他臉上撥弄。
「謝懷瑾,這三年,你過得怎麼樣?」
謝懷瑾身形一頓,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平靜中帶著一絲愉悅。
仿佛想起那個人就讓他不自覺地露出笑意。
「還好,每日尋找熙王謀反的證據,接觸朝堂那些詭譎之事,闲暇時候……也會想起我們在謝家的日子。」
「绾一,你再等等,左不過數月,府裡有我看著,不會再有人看輕你。」
「我答應過你,會娶你。」
答應我,娶我為妾嗎?
我壓下心中的鈍痛,「那薛凝之呢?」
「那三年,你們一直在一起。」
謝懷瑾沉默了半晌,神情不大自然。
「绾一,你不在的日子,我很想你。」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初你沒有去熙王府就好了,我們會用別的方式平反,像旁人一樣安穩地度過一生。」
「走到這一步,我身不由己,剩下的日子,別再丟下我一個人。」
謝懷瑾目光移向遠方,似乎在懷念著什麼。
我掙開他的懷抱,眸光一片平靜。
「若我不去,你就會去。」
原來日思夜想的人,現在同他躺在一起,我竟覺得有些惡心了。
和薛凝之成親的旨意是他親自求的。
他便是這般身不由己的嗎?
我不再看他,背過身去。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
從前我做了五年謝家的童養媳,又做了十年順陽王府的玉姑娘。
謝夫人待我如親女一般精心教養,白檀又與我如同親姐妹。
我出神地看著這間同從前一般無二的屋子。
謝夫人從前囑咐我的話仍猶在耳。
她說,「绾一,萬事莫將就。」
「我教導你,並不是為了讓你當我的兒媳,你並非要長成貴女,並非要做誰的兒媳,若你與謝懷瑾有緣分,自是最好,若是無緣——」
「我隻希望你做千千萬,做自己。」
大夫卻說我是陳年舊疴,藥石無醫。
沒有幾年可活了。
剩下的日子,我想做莊绾一。
但想離開,也並不容易。
從熙王倒臺後,謝懷瑾就讓人守住了我,從不讓我輕易離府,出門也要幾個人跟著。
不僅如此,謝懷瑾叫人換了我所有的衣裳,和房間的布置。
如今我的房間和在謝家的一模一樣,連我有時都會恍惚,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從前。
這日,謝懷瑾又來看我。
「如此,很好。」
我抬了抬眸,捕捉到謝懷瑾眼中的懷念。
他叫人收了我那些素色衣裙,特意做了曾經在謝家時那些鮮亮的衣裳送給我。
可鏡子裡的我滿眼滄桑,早就不是當初的莊绾一。
穿著那樣的衣裙,我隻覺得可笑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