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當天的慘烈可想而知。
我提著燈籠走過每一個房間,每一處角落,一步步丈量每一寸被鮮血染紅的地方。
祠堂裡供奉的先祖牌位七零八落掉了一地,供桌也被刀劍砍缺了角。
我緩緩蹲下,將牌位撿起,想將逐一擺放整齊。
可雙手一顫,祖父的牌位竟然斷裂了。
裂沿劃傷我的手掌,木刺嵌入掌心,鮮血染紅了牌位,我卻感覺不到一丁點疼。
這是祖父在警示我,任重道遠,勿忘家仇!
正房地面上散落著殘破的花瓶古玩,多寶格上幾隻錦盒大敞著口,裡面的衣裙被扯得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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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裙是少女的式樣,內裡上繡有夭夭二字。
一隻白玉簪躺在地上,斷成兩截,簪尾也刻著夭夭。
想必抄家時,那群狗東西隻帶走了金銀器皿值錢物件,衣裙和玉簪沒人稀罕。
這是母親為我準備的及笄禮服和頭簪。
我娘是個嬌滴滴的美人,笑起來眉眼彎彎,如牡丹初綻。
為我準備的衣物亦如她一般清雅秀麗。
山中的歲月太孤寂,每年我生辰,師父都會讓善丹青的六師兄為我作畫一幅,送回爹娘手中。再把爹娘請畫師繪制的全家福塞到我手裡。
十五年未曾謀面,卻用一幅幅畫將彼此深深映刻在心裡。
我將衣裙、玉簪帶出府去。
餘嬸將衣裙漿洗熨燙,師兄找了匠人將玉簪修復,斷裂處用銀絲掐成一朵桃花鑲嵌,愈發清新脫俗。
這是爹娘留給我唯一的念想。
我將簪子插在發髻上,戴給餘嬸瞧。
「阿嬸,京中姑娘家的簪子都是寶石流蘇,再不濟也有珍珠裝飾。我娘親真是小氣,清冷冷的玉簪,難不成要我一輩子當個小道姑。」
餘嬸用手指點我的腦門,「哪有這般說自己阿娘的,小九越發頑劣了!」
餘嬸是我的乳母,在涿光山照顧了我 15 年,把我當心尖尖一樣養大,補給我缺失的母愛,是我半個母親。
三位師兄來京後月餘,餘嬸也被師父送來京都,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老頭子胡子一大把,早已經看淡一切。
唯獨對自己九個弟子寶貝得緊,尤其我這個頑劣的丫頭,幺兒一般養大,沒少讓他老人家操勞費心。
我打算對江賊布網。
早早報了仇,也好陪著老頭子四方雲遊。
我聯系了三師兄,讓他派人暗中保護廢太子。
憑借著數位老臣的血諫以及皇後留下的丹書鐵券,太子在那場腥風血雨中活了下來。
被廢掉太子之位,貶為庶人,流放到荒遠苦寒的西部邊地,永不得回京。
流放途中,遇數次刺S。
他靠著忠心的東宮暗衛和鎮國公S士的暗中保護僥幸躲過,平安抵達邊地。
邊地常年風沙塵暴,生活困苦。
再加上周邊匈奴和大月氏時常來襲,矜貴嬌養的貴公子想要全須全尾活下來已非易事。
江之煥一直沒有放棄對他的追S,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他是父親最鍾愛的學生。
多次領旨治水患、抗瘟疫、平飢荒,識百姓苦,知百姓難,是安朝最出色的儲君。
他也是母親的表外甥,我應喚他一聲表哥。
我推演過他的命格,貴不可言,有明君之相,有望開啟一代盛世。
無論於家國大義,還是親戚情感,我都應該救他。
三師兄是大月氏貴霜部的少主,有他護佑,定能保其無虞。
7
睿明帝近來越發魔怔多疑,六親不認,S人如麻。
他在恍惚中看到有男子手持長劍闖入宮闱,便命令侍衛全宮搜捕。
任宮中護衛翻遍全宮,也沒發現任何可疑跡象,宮門守衛也未見到有男子帶劍入內。
皇帝驚魂難安,拔劍捅S了三名黃門太監,還下令將東南西北四門守門侍衛全部斬首示眾。
又命京畿五軍營入宮,關閉城門,挨家挨戶搜查,依然沒有發現刺客蹤跡。
天剛一擦黑,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唯恐一個不小心就被砍了腦袋。
整個京都籠罩著一層陰森的氣息。
伴君如伴虎,就連早已S人無數的江之煥,也被皇帝的狂躁多疑攪得忐忑難安,唯恐一個不慎就被捅出個血窟窿。
我讓他把我舉薦給皇帝。
雖不知我意,但他不敢問太多,隻能照做。
次日,他便帶我入宮面聖。
平日拽得二五八萬的江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屁股都快撅到天上了。
「奴才恭請陛下聖安!」
他略頓了一頓,接著說:「奴才見陛下近來心神不寧,時常夢魘。老奴擔心宮中巫術未清,妨害陛下龍體。便私自做主,請了武當去塵大師給您瞧瞧。」
皇帝半臥在龍榻上,身著月白色道士長袍,頭發披散著,兩個小宮女正跪在腳下伺候。
寢殿一角一隻金色小丹爐燒得正旺,兩名小黃門持羽扇輕扇火苗,升騰的煙霧將半個寢殿繚繞在雲霧之中。
他掀眸掃來,隻睨了我一眼,輕哼一聲,「武當現在是沒人了,竟然來了個女娃娃!」
我並未叩拜,依然行了道人禮。
「小道不才,修行十餘載,僅能看陰陽、分晨昏、斷昆侖、轉乾坤。行與不行,陛下一試便知。」
「如何試?」
「便依陛下所想。」
「甚好!」
皇帝一拍腿從塌上坐起,昏黃的眼眸中有細碎亮光浮出,竟是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模樣。
看吧,君王也是肉體凡胎,也免不了八卦和獵奇之心。
「當初姚寧說阿律齊可望雲看氣,與鬼神對話,結果被活活燒S了。今日就請真人浴火而生!」
皇帝命人在殿前點柴生火,侍衛欲上前架我,被我一把甩開。
我平靜地走向點燃的柴堆。
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很快就燒了起來。
入宮前,阿嬸在我的道袍、鞋襪裡細密縫制了鰭鰭魚的鱗羽,還磨成粉末塗在我的頭發、脖頸和臉上,可護我闢火兩刻鍾。
但在烈火灼燒下,眼睛針扎般的疼痛,額頭不斷滾落汗珠,我隻能咬牙堅持,身體一動不動,臉上平靜無瀾。
這是我與帝王的博弈。
進則生,退則S,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腳下柴堆燃盡,我完好無損地走出來,僅僅燻黑了道袍。
皇帝驚愕,拜倒在地。
眾人紛紛跟隨跪倒,高呼「仙尊」,無比虔誠。
我暗暗松了口氣,還好這些人沒見識。再多燒一會兒,小姑奶奶就要變成炙烤乳豬了。
睿明帝將我奉若神仙,封「去塵仙尊」,賜京中府邸一座,賞宮女侍從、珠寶玉器、黃金白銀若幹,並許我宮中行走。
別說是行走,就是橫著走,也完全不是問題。
可我並不滿意。
今天一見,觀了老皇帝的面相,比我推演的還要糟。
面部浮腫,青中帶灰,天中塌陷,雙目渾濁,牙齒泛黑,雙手微顫,身子早已被酒色丹藥掏空,五髒盡衰,隻是一具行走的帝王軀殼罷了。
他僅剩下不到半年的壽元。
復仇的節奏必須要加快了!
8
次日,睿明帝便將我請至宮中,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支支吾吾提出一個請求。
真真令我哭笑不得。
他竟然,竟然請求我施法,讓他重振男性雄風。
遲暮的帝王,關心的不是江山運勢,不是血脈傳承,不是百姓疾苦,更不是山河無恙。
他最最關心的竟然是男人的尊嚴。
多麼可笑,又多麼可悲。
如此君王,國家怎會有未來,百姓怎會有希望!
我生生咽下想要弄S他的衝動。
我的武功不咋地,常被善武藝的大師兄嘲笑是花拳繡腿,三腳貓功夫。
但要弄S一人,我卻有一百種方法。
S人,是最低端的解決問題方式。
讓他這麼輕易S去著實太便宜了。
我忍住不斷翻湧的惡心,掏出一隻白玉瓶遞給皇帝。
「行房前兩刻鍾服下,每次三顆,切勿多服。」
次日一早,江之煥便入府請安,幹娘幹娘叫得花枝亂顫。
他激動得合不攏嘴,臉上的皮膚都在微微抖動。
昨夜,陛下服藥後接連寵幸了四五個新封的美人,顛鸞倒鳳,一展雄風,比咣咣猛灌上一肚子鮮鹿血管用太多。
帝王枯木逢春,容光煥發,心情大好,渾身上下洋溢著老子又行了的騷氣。
念江之煥引薦仙人有功,賞千金加萬畝良田,封忠義侯。
江之煥本已是權傾朝野,富可敵國,黃白之物已沒了太多欲望。
但爵位不同,代表著身份和地位,意味著從此擠入貴族之列。
一個無後閹人,待其百年之後,爵位亦可傳承江家子侄,遠比一座金山還要珍貴。
我冷眼看著江賊的模樣,且讓你先樂呵幾日吧,反正統共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老皇帝沒工夫找茬了,靈藥從三顆增加到五顆,荷爾蒙爆棚,沉溺於聲色犬馬的快樂。
宮裡總算是過了一段平靜日子,一派祥和。
師父說過,當湖面太過平靜時,隻有攪渾池水,魑魅魍魎才會有蹦跶的機會。
宮闱之禍,巫蠱連坐,如此大的手筆,我始終覺得不是單單一個江之煥能操盤的。
皇後S、林家滅、太子廢,這一連串的背後,始終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暗中操控一切。
是權貴要臣,還是皇室宗親?
一次次復盤,我依然揪不出他來。
就連二師兄家的天機閣也沒探到太多信息。
師父固執得緊,不準我用堪輿術推演。
天命師每用一次堪輿,都會給自身造成極大的損耗,輕者,傷氣運,重者,遭反噬。
我打算朝湖裡扔一顆水雷,看能不能炸出這條大魚。
亢奮過後,皇帝的失眠症爆發式加重,整夜整夜難以入睡。
身旁的人沒一個敢合眼,唯恐一個哈欠小命歸西。
宮妃個個熬成禿頭小寶貝,連花園角落裡的蒼耳子都被薅禿了。
襪底、褲子裡放上幾個蒼耳子,成了宮廷標配。
一扎保清醒;
二扎百困消;
三扎小命不會丟。
我再一次被請入永安宮。
「仙尊救我!」
剛一進殿,皇帝赤著腳就奔了出來。
「仙尊,有個白發老頭夜夜入我夢中,攪得我不敢閉眼。」
他頭發披散,一臉倦容,大眼袋都快拖拉到地上了。
我讓宮女點上珈藍香,由江賊伺候皇帝躺下睡好。
掐訣,施法,探夢。
一覺醒來,皇帝渾身舒爽。
「快,快!焚香更衣,去太廟!」
皇帝請我陪他同入太廟,卻把江之煥留在門外候著。
他對著供奉的太祖畫像左看右看,尋思了片刻,然後砰然跪下叩首,一臉虔誠。
行過禮後,他告訴我日日入夢來的白發老者是我朝太祖皇帝。
「陛下怎知?」我故意問他。
「夢中那人的臉和這幅畫像一模一樣。這兒,就在這,左眉尾這裡也有一顆痣。之前一直不說話,總直愣愣地看著我。方才在夢裡,他跟我說話了……」
身體虧空的利害,再加上激動,沒說兩句話,皇帝便氣喘如牛。
「他說是我祖宗!問他有什麼指示,就隻是罵我,罵得可難聽了。」
身為帝王,為君幾十載,都是被高高託著,捧著,奉承著,哪兒受過這般委屈。
先祖託夢,卻無明令。
太祖皇帝是闲得發慌還是窮得沒錢花了?
「陛下可召陵園令一問,看是否苛待了先祖的供奉。」
皇帝正欲召陵園令金英來京面聖,其奏章卻已越過了尚書臺,帶著餘溫呈上。
金英上表,自己夢中見到一名白發老者,堅持要他上書皇上,陳述廢太子的冤屈。
金英原為廷尉,擁有直達天聽的特權路徑。
後因性格耿直、言辭犀利,引得睿明帝不快,被貶去守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