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沿卿瘋狂地在腦海裡搜尋記憶,她躲許丙戊和文晴的時候去過網吧,去過同學家裡,甚至睡過橋洞。
但那些都是暫時的庇護所,不是安身之處。
思來想去,他竟然隻想到了一個地方。
爺爺廢棄果園裡破破爛爛的小屋子……
許沿卿趕到果園的時候天已經快黑透了,隻剩下一抹鮮紅的晚霞突兀地掛在天邊。
他抬頭,一縷細煙從小屋方向升起,慢慢悠悠地飄進夜色裡。
是了,餘青團在這裡。
小屋的瓦頂已經被新的瓦覆蓋,門窗做了修繕,門口的雜草也做了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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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撿了柴火堆在門口的空地上,鐵籤上串著的肉被烤的「滋滋」冒油,發出誘人的肉香。
「你還是這麼會生活。」
「知道你來,我就多買些食材了。」
餘青團把烤好的肉串遞給許沿卿,又倒了杯泡好的陳皮水過去。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法定節假日,您放的這是什麼假?」
太多要說的話全堵在喉嚨裡,許沿卿挨著餘青團,心口發緊發疼,一時間竟不知該先說什麼。
陳皮水還帶著些微燙,喝進胃裡讓人平靜許多。
「爸病了,胃癌,明天手術。」
撥著柴火的餘青團停下動作,為安撫許沿卿而掛在臉上的淺笑被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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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對他們有怨氣,但他們把你養大,去不去看看應該由你自己決定,所以我來告訴你這件事。」
柴火噼裡啪啦地蹦著火星子,許沿卿以為餘青團的心裡也如柴火般不平靜,側頭卻見她比想象的淡然。
「我去看他做什麼?你是他們的兒子,也是他們的驕傲。我去,隻能氣S他。」
「對不起……」
聽他道歉,餘青團反而笑了,起身又幫他倒了杯陳皮水。
「你可沒有對不起我,要不是你,許丙戊到S都看不見 635 長什麼樣。那才真是……我一輩子的遺憾。」
「不隻有這個,還有餘聞壯的事,我也覺得對不住你。」
許沿卿這輩子沒覺得對不起誰,唯獨住在餘青團身體中的這縷魂魄,他每每想起心中總有愧疚。
他的敏感餘青團看得很清楚,很多時候許沿卿都會陷入深深的自卑自憐中,這是十五年來可悲的生活環境給他的枷鎖。
他需要一個帶著溫度的懷抱。
餘青團總能給他。
明明是想安撫餘青團的,最後許沿卿卻窩在那個小小的懷抱裡睡著了。
小屋被她收拾得很幹淨,四件套是新買的,還沒過水,有種薰衣草香包的味道。
前半夜睡得很安心,到後半夜,許沿卿卻忽然從噩夢中驚醒,一種不安感繚繞在四周,讓他不由得抱緊了懷裡的餘青團。
開始以為被噩夢嚇的,緩了緩之後人清醒了些,這種感覺不僅還在,而且愈加清晰強烈。
他睜開眼,使勁兒地讓模糊的視線對焦。
看清東西的一瞬間,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今晚的月色很明亮,將屋子旁側的窗影投進屋子,平坦地鋪在地面上。
那四四方方的窗影中間一團漆黑的人影。
許沿卿抬眼看窗戶,外面果然站著個什麼人,正貼著窗戶往裡看。
他緊張地收緊手指,把懷裡的餘青團掐醒了。
她正要問他大半夜做什麼,才出聲就被許沿卿用手捂回去。
許沿卿不敢出聲,用手機打了一串字給餘青團看。
【窗外有人。】
餘青團也嚇了一跳,抬眼看向窗戶。
一句「臥槽」差點脫口而出,她搶過手機,回復許沿卿:【人個屁!是熊!】
就在許沿卿看到這句話的同時,窗外的黑影舉起手臂,將兩個大掌按在窗戶的單層玻璃上。
如果是熊,它隻要輕輕地一使勁,這種老式窗玻璃就會被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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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園的位置很偏僻,在兩城交界處。這邊還是個小土坡,往北走不到三裡就連著一座大山。
以前確實有傳言說山裡有熊,但人們都隻當笑話聽聽,許沿卿也一直覺得爺爺是故意嚇唬他的。
「怎麼辦?熊能聞到人的氣味吧?」
真正遇到問題的時候,那縷年長三歲的魂魄總會成為另一人的依靠。
「我看附近還有幾個果園,守夜人一定有防身的東西。我在窗戶這邊吸引它的注意力,你開門出去找人幫忙。】
這是眼下唯一的辦法。」
屋子裡還有些農具,許沿卿提了支鋤頭,趁機開門逃出去。
他一出屋子就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不由得為餘青團捏了把冷汗。
好在他對另外幾個果園都熟悉,看熊沒追過來,扔了防身的鋤頭拼命地往前跑。
餘青團的身體比不上許沿卿的,就算她再有本事也施展不出全力。
等許沿卿帶人趕回小屋的時候,她身上已經被熊刨出幾道深深的血口子。
兩個看守果園的漢子熟練地將熊趕走,匆忙地扯了床上的床單,一人拉拽一頭,將餘青團緊緊地纏裹住,避免她失血過多。
「你趕緊把她送醫院去縫針,從西面走上大路快。」
此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微風帶著晨露的湿氣。
許沿卿背著餘青團在雜草叢生的土路上穿行,整個人像上了發條一樣,腿腳無意識地奔跑著。
「你跟我說說話餘青團,我害怕。」
「S不了,放心吧。」
餘青團失血犯迷糊,她不敢睡,她知道許沿卿會怕。
「去醫院會碰到許丙戊吧?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他老人家又要心梗了。」
「你不想見就不見,到醫院處理好傷口我們就回家。」
身後半天沒有回應,許沿卿想回頭去看的時候,聽到背後一聲嘲諷的輕笑。
「回家啊?回哪兒呢?」
許沿卿無意識奔跑的腿腳像被人踩下剎車,緩緩地停在寬闊的十字路口中間。
是啊,他們該回哪兒呢?
糧管所宿舍被賣了,果園的小屋太偏僻,沒有生活來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餘青團……你在醫院住兩天,等爸的手術做完,我帶你回學校好不好?租個房子。」
「你有錢啊?」
「文晴每月給我一千五,上個月還剩七百,加上這月的,押一付三,夠的。」
十字路口的風很大,吹得人涼飕飕的,幸好沒多久就攔下輛往市中心去上班的小車,剛好載他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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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青團,我想問你個問題。如果這輩子要找個人共度餘生,你會選我嗎?」
「也許吧……你這話問得太早了。」
許丙戊的手術。
餘青團的傷。
許沿卿躺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昨夜做的噩夢一直在心頭揮之不去,患得患失的感覺像藤蔓一樣把他整個人都裹起來。
十年後的餘青團有了自己的家庭,為避嫌,不肯再和他來往。
文晴在許丙戊離世後也有了新的感情和新的家庭。
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然後他在爺爺荒廢的果園裡一锹一锹地挖了個坑,把自己埋在裡面。隻有這樣被包裹著,他才能找到些溫暖。
原本他以為,家庭條件不好,讓他不得不放棄學業是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想要的遠遠不止這些。
許沿卿想起身去看看餘青團,左看右看都沒找到文晴的影子。
手術室門外需要有家屬守著,隨時需要辦手續籤字,文晴不在他就走不開。
直到許丙戊的手術結束,醫護將他轉回病房的時候,許沿卿才終於在病房裡看到了文晴。
他什麼話都沒說,把許丙戊安頓好就匆匆地趕往餘青團住的病房,任憑文晴在後面怎麼叫他,他都沒有理會。
可當許沿卿到樓下病房的時候,那張床鋪正在被護工更換幹淨的被套,原本躺在這裡的小姑娘辦理過出院手續,不知所終ẗ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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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我不知道你這傷是怎麼受的,也許是為了我家沿卿。但阿姨來找你,你應該也能猜到是為什麼。」
餘青團從一開始就沒準備和他們碰面,她也不知道文晴是什麼時候發現她和許沿卿在一起的。
也許是在許沿卿背著她入院的時候。
「我聽說叔叔生病了。阿姨不去手術室守著,倒是挺關心我一個外人。」
她說一句,對方就毫不客氣地指著她弱處嗆一句。
文晴看著眼前陌生的小姑娘,無端生出幾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太像了,她的說話方式、語氣神態,和當初那個把父母當敵人,永遠在反抗中的許沿卿太像了。
但是文晴沒有多想,她趁著許沿卿脫不開身的時候找過來,目的隻有一個。
「你們都還小,正是以學業為重的時候……」
她似乎覺得這話不夠堅決,又改口說:「我們都希望沿卿能有個更優質的圈子,你懂嗎?」
餘青團太懂了,許丙戊和文晴的勢利眼她看了十八年。
這十八年來有多少朋友被他們針對,後來不得不和她絕交。
「行啊,不就是讓我離開你兒子嗎?這套路,放電視劇上都土得慌。」
「你知道就好。」
「我要求不高,讓我跟許沿卿告別後離開,一萬;要我現在趁他不在趕緊走,兩萬;要我現在走並刪除拉黑所有聯系方式,三萬。」
她毫不客氣地要錢,文晴臉色鐵青,愈加瞧不上眼前不上臺面的女孩。
許丙戊治病有職工醫保,他們這些年手裡也攢了不少錢,不在乎這三萬兩萬的。
「寫個字據給我,三萬現在轉給你。」
「沒問題,你說怎麼寫就怎麼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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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丙戊的手術很成功,但他的生命還是停在了四年後的冬季。
因為餘青團的事,許沿卿和文晴之間像隔著一座冰川。
隻有回去看許丙戊的時候才會說上兩句話,平時文晴給他發消息他隻當沒看見。
許丙戊葬禮那天,許沿卿第一次生出和文晴和解的心思。畢竟沒了相濡以沫的人,文晴下半生的孤苦是許沿卿不忍心的。
可是當他真正地在葬禮上見到文晴,看到的不是她臉上的悲痛,而是如釋重負的時候,他內心中一片恍惚。
那天下午,送走賓客之後,文晴毫不手軟地撕碎許沿卿夢境和現實之間的薄紗,告訴他:父母之間的感情早已名存實亡。
所有的美好都是因為他還小,不想耽誤他的學習。
現在他長大了,夢該醒了。
「知道你爸和魏阿姨的事之後,我痛苦過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萬老師出現,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我不知道說什麼,但是……能理解。」
比起別人活了二十幾年,突然發現父母都有婚外情,許沿卿這種半路擁有家庭的人顯然更容易接受。
從什麼時候開始,自我中心的感覺逐漸褪去,父母不再是兒時夢寐以求的星星。
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有獨立的人生。
「謝謝你們陪我走過最孤獨的歲月,去追求你想要的吧。」
這一天夜裡,許沿卿鑽進老街巷子,縮在巷子盡頭的炒飯攤上,又變回了餘青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