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書生臉色慘白,喉頭一哽,噗得吐出血來。
溫熱甜腥,紅得刺目。
神識驟然發出尖嘯,悽厲至極。
意識到說了什麼的我,頓時驚慌失措。
「對不起,我、我不是……」
我趕忙帶書生回家,施法急救。
但法力依然不聽使喚,任我如何調動都無果。
Advertisement
神識圍著書生打轉,卻無法觸碰,隻能眼見他一點點灰敗下去。
「……婉兮,對了,我去找婉兮!」
她是大夫,她能救人!
我匆匆跑了幾步,又返回來。
與其找人來不如背著書生過去,還能更快一些。
高大卻清瘦的人貼著我的背脊,手臂慢慢擁住,書生喃喃道:「雲娘,你回來了……」
我沒聽清楚,艱難地轉過頭:「什麼?」
視線相接,書生眼中的亮光閃爍一頓,嘆息道:
「……是你啊。」
我愣住。
神識忽然暴起,撲向我手背的金印。
炫目的光照徹整個房間,片刻後歸於沉寂,一同消散。
然後,背上的人松開手臂,驟然增加的重量壓得我一個趔趄,跌坐在地。
——書生,S了。
23
出門的時候天陰了下來,方婉兮怕落雨雪,催促阿月快些走。
阿月面上不耐,腳步倒是沒慢,小聲嘟囔:「明兒才過生辰,今天急著去算什麼。」
方婉兮聽罷,隻當沒看見少女微紅的臉頰,笑著說怪她。
「我那竹籃還在綠雲那呢,實在是著急用,這才請阿月姑娘陪我走一趟。」
她慣會遞臺階,阿月小聲哼了哼,還是沒忍住嘴角上翹。
倆人到了後見院門開著,也沒在意,喊了幾聲沒回應。
阿月驀地心慌,松開方婉兮便跑。
跑過幼時的石榴樹,跑過院角煮藥的陶罐,跑進小時候被藏起的房屋。
然後看見,阿娘坐在地上,懷裡抱著閉著眼睛的阿爹。
霎那間,隻覺一陣天旋地轉,風作弄著門嘭嘭巨響,漫天的白被裹挾著吹進來。
下雪了。
怪不得這麼冷,阿月打了個寒戰,想起自己有件壓箱底的厚鬥篷,正好現在穿。
隻是放在哪裡她記不得了,喊人問。
「爹……?」
24
又一日,阿月生辰。
雪下了整夜,入目便是無邊無際的白。
最接近土地的那一層會融化,然後,會有新的重新覆蓋。
隻要不停,就會一直存在。
就像人S後會入輪回,並不是從此消散。
這番話我打了無數次腹稿,卻無法對阿月說出口。
她沒有質問我,也沒有憤恨責怪,她隻是很平靜地燒紙,磕頭。
拂去墓碑上的雪粒,一步步往回走。
在空空的靈堂前,阿月又點起火,要燒掉所有看過的書。
「別、」我下意識出聲阻攔,「為什麼……這些都是你爹留下來的書啊。」
後半句說得艱澀,阿月看著我,眸中閃過一半驚訝,一半恍然。
「我早就該明白。」
她語速和緩,語調平淡:「你們隻有彼此,隻看自己想看,隻在意自己想在意的,其他人,都不重要。」
「你走後,爹把我視作你的遺物,你回來了,又把我當成彌補空白的工具,決定你能否心安的判官。」
阿月把最後一本書送入盆中。
通紅的火光,照不暖她的眉眼。
「那個學子重逢時,說了什麼?」
她冷不丁地問起,我愣了良久,才從記憶中找出這段。
是在藥廬同她講起前塵時的對話。
「世事無常,情難善終。」
阿月咀嚼這八個字,問我那學子究竟說了什麼。
確實無常。
學子為攀附高枝拋棄阿娘,將她重又推下泥潭。
他做了贅婿,平步青雲,阿娘在畫春臺選花神。
再相見時,遙遙一眼,學子感慨萬千,說:
「你沒有變,還是這副樣子,真好。」
「……果然不是什麼好話。」
阿月一怔,匆匆移開視線。
直到紙張都變成飛灰,零星幾點火星被雪撲滅。
阿月喚了我一聲。
「娘,你能幫我找下那件鬥篷嗎?」
她在我震驚的目光中緩緩微笑。
「——我想穿著它走。」
……
鵝黃色,厚實沉重的鬥篷。
在她肩上,像一座剛迎來春天的小山。
阿月要離開。
沒說去哪,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隻是裹緊鬥篷,半張臉陷在領口的毛絨裡。
我給她戴上護手,是被退回後,換過花樣和顏色的那一雙。
「爹和你都是自私的。」
阿月隻露出一雙眼睛,「但我不怪你們,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麼人會是這樣。」
「沒有改變,就真的很好嗎?」
她留下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
一同送行的方婉兮也是沉默。
自書生去世後,我們沒有再交流過。
「你也會走嗎?」
我問她,還記得她說過,是想要遠遊行醫的。
「我不知道,你呢?」
本該迷茫的四個字,被她說得幹脆利落,反問也理直氣壯。
我下意識看了看手背,盡管那裡已經空無一物,但慣性無法立時更改。
方婉兮已然在這短暫的沉默中明白一切,快步走到我前方。
「不必告別。」
她說完,再沒回頭。
25
我回了天界。
刻印消散後,法力漸漸恢復,我卻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永遠失去,心中空落落缺了一角。
人間數月,於天界不過幾個時辰。
我在府前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酒中君。
「我說過,他等的不是你。」
我視若無睹,徑自走過,酒中君也不介懷,瀟灑離開。
走之前,他轉身作揖,大聲恭賀。
「歡迎歸來。」
「——綠雲仙子。」
回應他的,是無名樹用力甩過的枝條。
綠葉安撫般貼上肩膀,親昵地蹭蹭,我抬手,點了一朵花。
還是瑞雲殿。
細白花瓣不再像先前那般瘋漲扭動,而是乖巧嫻靜,反讓我不習慣,仿若捧得是個S物。
我定定站了半晌,忽地飛身而去。
靈山未改,佛祖低眉。
我跪坐下首,誠心求問。
「佛祖賜下金印,說塵緣了卻,執念消解,金印盛放,我才能歸位。也曾指點過,一切行為,是要看書生想如何,可金印不曾全開,為什麼我卻恢復了?」
佛祖隻說了四個字,人S債消。
執著的人已去,執念自然消解。
可書生因我而S,我卻沒有沾染業果,這又是為何?
「解鈴還須系鈴人,本不是你要欠的,自然不由你來還,且你所作為,也將一切推回正軌,更無須承擔。」
可我實在困惑不解,滿腦一團亂麻,懇求佛祖明示。
靈山鍾聲悠悠,佛祖拈花微笑,一道金光照下,落在我眉心。
原來這一切,竟是這般。
我本體生於天界花園,化形後做了侍者,以報生養護佑之恩。
闲暇時,常在一棵樹下休憩。
這棵樹久遠沉寂,又偏僻無名,我心中不忍,便時時澆水養護,也算盡職盡責。
直到後來,與酒中君孽緣起,生糾葛,食惡果,被罰下凡歷劫。
情劫,九S一生,我不過小小花侍,此罰基本等於魂飛魄散。
消息傳遍整個天界,意要眾仙引以為戒。
然無名樹知曉後,竟以全部修為向天道求情,換我一命。
草本植物修煉得道,本就難上加難,可它卻義無反顧,用的還是「還恩」的名義。
我聞言震顫不已,不過職責所在,如何談得上恩情?
佛祖卻說,善在心中。
「對方既已感恩,這就是你的功德。它以身相報,也僅僅隻是為你求來一縷機緣。人間自有大氣運者,盡管能相遇,可能否有後續,還是要看自己。」
所以,我的機緣氣運之人,就是書生,對嗎?
佛祖垂眸又道:「他本身負救世之任,因被你影響,歸隱田園,有負所望,是以被罰壽數有損。而你不止欠他的,還欠天下黎民百姓,萬幸你們孕有子嗣,父S子繼,他的錯漏有人彌補,而此人有你一半血脈,所以,你功過相抵,劫滿歸位。」
劫起也是緣起,劫滿,緣卻未完。
唯天道恆長。
26
之後某日,紫薇星爆出璀璨明光,昭示人間有救世明主應運登基。
施行德政,賢明愛民,百姓安居樂業,四處祥和繁榮。
連靈氣也復蘇不少,許多神仙受天道感召,下凡點撥有緣之人。
所有沉寂已久的都重新輪轉。
天地人三界相輔相敬,時逢帝王誕辰,天界命百花下凡獻花祝賀。
我身為司花,自當在列。
一路上聽得都是誇贊感慨,都在說人間繁盛,根骨心境都奇佳的人才層出不窮,連醫仙都下凡收徒了。
「聽說,是位女子呢。」
「新奇什麼,人間這位帝君不也是女子嗎。」
我跟在隊伍中,安靜不語。
京城不同以往,新帝上位後遷都向南,雖是冬季,仍然溫暖。
Ṱṻₑ既是祝賀,須得有禮,又是帝王,更要尊敬。
百花進殿敬獻,按四季開放次序一一上前。
我排得靠後, 得見階上女帝, 身姿端莊典雅,雖鬢發生白,但不改雍容華貴,儀態萬方。
她聲音平和, 語調沉穩,並不吝嗇贊美感謝之語。
稱牡丹國色芳華, 蘭花淡泊高潔,杜鵑風姿絕豔,荷花堅貞高雅。
輪到我時,女帝難得前行一步,伸手觸摸。
「其色繽紛, 其態各異, 形韻色香皆備,實乃珍品, 令人贊嘆。」
言罷, 女帝攏袖站直, 慢悠悠說, 有的花可以食用,有的花能曬幹入藥,還有一些花,可以煮水做茶。
「不知此花可作何用?」
她凝眸發問, 目光溫和柔軟, 一如許多年前。
我抬手行禮,字句清晰。
「——萬種可能。」
帝大贊, 群臣應和,盛世人間。
27
此行不必復命,回去時有不少仙偷溜離隊闲逛。
我順著京城街道溜達,沿途許多攤販叫賣, 每個都有趣得很。
正在糕點鋪子前糾結什麼口味時,忽有所感。
凝神去瞧,一絲極細的金線連接,盡頭沒入熱鬧的人群中
我被吸引著擠進去, 正撞見一杆紅槍凌空翻轉,底下少年伸手一接一送,動作幹脆姿勢漂亮, 圍觀人好一陣喝彩。
那少年收了槍, 笑容明亮地捧著鑼鼓,請大家有錢的捧個場。
表演精彩, 觀眾自然買賬, 走到我面前時,已經是滿當當的銀錢銅板。
「姑娘, 姑娘?」
少年人看到我後笑容一僵。
「你你、你怎麼哭了呀……」
熟悉卻年輕的面龐慌亂著, 我頓時回神, 從袖中摸出一把折扇,輕輕放上去。
對方眼神疑惑地歪頭,金絲也跟著一顫。
「你還好嗎?」
我抬手摸了下臉頰, 摸到一手湿潤。
搖搖頭,輕笑:「沒關系的,我隻是……」
想起一個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