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一拍,方婉兮瞬間消失在原地。
神識跟隨而去,烙成一枚我的本命花印。
如此十五年。
我堪堪從這段記憶中抽身醒來,才發現自己半身都倚靠在方婉兮懷中。
她託著我的手臂,言語關切:「綠雲,你怎麼樣?」
我搖搖頭,手指點上她肩膀,收回神識。
花印掙動著脫離,一道猙獰的疤痕漸漸顯露,我動作一頓,復又張開手掌撫過。
「無所謂的。」方婉兮道:「這些都不重要,我隻想知道,你究竟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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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不語,神識化作光團浮在指上。
方婉兮轉而輕嘆。
「你可知,自你消失後,明大哥不顧身體,到處尋了你三天三夜,幾乎丟了性命;阿月尚不知事,整日地哭鬧,所有人都在議論,有說你S了的,有說你跑了的,總歸無人知曉你的下落,除了我。」
方婉兮語速漸快:「你在夢中向我解釋了前塵後因,又向我道歉,不求原諒,隻想我能念著情分,照看那父女倆,最好叫他們忘了你。
話是如此,可你拼力送我回去,難道不是怕萬一有人見到,會對我起疑?且夫妻情誼,血脈相連,難道是成了仙就能抹去的嗎?」
她恨不得抓著手臂晃動我,聽聽裡面是不是真的空空無心。
「一十五載啊,綠雲,若不是那日我察覺印記有異,心裡直跳,急匆匆帶著阿月回家,是不是還見不到你?
隻是你既然回來,又為何不認識阿月,不認識我?」
方婉兮目光哀戚,聲聲質問,叫我唇齒發僵,艱澀地吐出一句:「……對不起。」
我看著她的眼淚,情緒發泄讓它們如斷線的珠鏈,隨著主人搖頭的動作,四散滾落。
「我不怪你。」
方婉兮道:「我怨你,氣你,但我從不怪你,況且,雖然你不似從前,但隻要回來了就是好的。」
外面風雪不知何時停了,此刻方圓幾裡,隻有她的聲音清晰。
「那些緣由我不會再問,綠雲,歡迎你回來。」
20
記憶裡見過的方婉兮,活潑明媚更多,但因我的託付,變得如今這般沉靜。
那句歡迎回來,是真的叫我意外。
我忽然想起什麼,忍不住一笑。
臨分別前,方婉兮還把隨身的竹籃遞給我,頗有些神秘:
「昨兒阿月找我,說生辰那日,她想回家過。」
「真的?」
「真的,」她眉眼彎彎,掀起竹籃蓋布,露出裡面香甜軟糯的米糕。
「生辰後就是除夕,這回可是名副其實的團圓年了。」
全是好消息。
隻除了一個,神識。
小小一點光團像落單的螢火蟲,圍繞在身邊。
我試過融合,但遭到了排斥。
想了想,應當還是與刻印有關。
看了看手背,隻剩兩片花瓣,便能全部綻放。
兩片,近在咫尺。
但實際上,停留在這個進度已經有一段時日了。
大概就是從我跟阿月談話之後。
我顧著同她拉近關系,書生也忙碌起來,雖在同一個屋檐,但話卻少了。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
不知道書生聽了這個消息,會不會開一瓣花?
等除夕守歲,闔家團圓之時,最後一瓣也綻放,至此執念消解,雙喜臨門。
正好應了新年寓意,新始新生。
到那時,我想到這裡,驀地一頓,忽然生出些茫然來。
花印全開,我便能法力恢復,重回天界。
但,書生呢?
他將如何,阿月和方婉兮又將如何?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從未思考過這些。
不過轉念又想,法力恢復後,一切都不是難題。
不管是收不回的神識,還是幾個凡人的命運。
總不至於再引來天雷,劈個幹淨才算完。
……
書生回的時候月上梢頭。
茶飯都冷了,我一邊燒水,一邊同他說了阿月的事。
他果然驚喜,反復確認了好幾次。
「當真,阿月真的這麼說?」
「原話我雖不知,但總歸,婉兮不會騙人。」
書生嘴角弧度微平:「嗯,說得對。」
趁添茶的功夫,我瞟了一眼手背,刻印毫無動靜。
就又追問如何準備,飯菜茶點,酒也要有。
距離生辰隻剩三日,近來雨雪連綿,若是下雪要不要去藥廬接人。
書生斟酌著回答,又說我這般模樣,反瞧不出是誰過生辰了。
我也不惱他取笑,隻有一句:「畢竟阿月是你我唯一的孩子,又是女兒,當然寵著才好。」
又盤算著屋內該如何裝點,才起身,手卻被抓住。
書生動作突然,袖子拂過桌面帶翻茶杯,他絲毫不覺,隻緊緊盯著我。
「你方才,說阿月是什麼?」
見他眸光顫抖,我隻當是書生又覺得此景如夢,便柔聲重復:「阿月是你我血脈結晶,今生唯一珍愛的女兒呀。」
話音落罷,書生緩緩閉眼,手上卻越抓越緊,猛地拽著我便走。
「?等、等等,要去哪?」
書生不語,隻一味往前走。
夜冷腳下難行,我被拽得踉跄,幾次都想甩開,但顧及書生凡人之軀,又咬牙忍了。
他出了小院往後繞,在一處花圃前停下。
說是花圃,但時至深冬,隻有一片枯褐色。
書生松了手,留一個背影對我,我不解:「到這來做什麼?」
還是沉默。
我耐心地等了會,甚至繞著這片小花圃轉了一圈,都沒看出什麼。
「風冷,我們回去吧?」
我走回到書生身邊勸道,他肩膀一動,僵硬地抬起頭來。
月光照亮他的表情,似哭又是笑。
「……你不記得了。」
「阿月,不是我們唯一的孩子。」
他伸手指向花圃,「還有一個,在這裡。」
寒風吹過字字結冰,我隻覺得心口和腳下同時一輕,像長階盡頭忽然踩空。
21
談及那個孩子,明書禹總會沉默,然後深吸一口氣。
需要做足準備才能回想那段過去。
但同時,他又很難說清,得知雙生子誕生時的欣喜,和其中一個夭亡的悲痛,哪一份心情更深刻。
孩子剛出生時,哭聲細如蚊吶,像是生怕被誰聽到一般。
綠雲叫他起名字,他斟酌了大半月,就在定好的那一日,一子夭折。
於是兩張寫了名字的紅紙,飄進火盆。
明書禹捧著妻子的臉,掌心盛滿了她碎掉的眼淚。
他又寫了一張,三個字。
明還月。
感謝上天,還我一輪月,還有一輪月。
阿月身體底子也差,小孩子用不了多少藥,吊著一口氣,連哭都是斷斷續續的。
急得他們四處求神拜佛,懇請垂憐保佑,寺中住持嘆息不忍,說有一法子。
需把孩子藏起來養,不見日光,不見月光,待活過一歲,便再無性命之憂。
就這麼數著日子,好容易熬過一年,阿月眼見著精神起來,明書禹卻病倒了。
還是那間小屋,床帳上掛著平安符。
他躺著仰望,忍不住嘆氣。
「可是哪裡不舒服?」
綠雲眸中映出他的模樣,讓他想起初見時,這雙眼睛清亮澄澈,目光比初春湖水涼一點。
「沒事,隻是覺得抱歉。」明書禹愛憐地梳理綠雲的鬢發:「似乎你在這裡流的眼淚,比京城還要多。」
他實在愧疚自責,收回手,不敢觸碰正在落淚的眼角,隻好用掌心承接。
世間最小的湖,被妻子細致地攏起。
「你會好起來的。」
綠雲說已經有了藥方,一定能治好他。
臨出門前最後回眸,溫柔堅定,「等我回來。」
好,等。
春去秋來,十五載。
就像人會在馬兒面前吊一塊胡蘿卜,他也會在夢中反復描摹那雙眼睛。
明書禹終於明白,失去,比得到,更勝一籌。
因為前者的感受來得更慢,又綿延不絕。
之後的每一個有關綠雲的瞬間,都會讓他回想起那個回眸。
明書禹不是瞎子傻子,看得出方婉兮有事隱瞞。
也不是沒認出,在酒坊替他說話的人是誰。
外形容貌變了,可眼睛沒有變,習慣沒有變。
那人用指腹敲杯沿的動作,同綠雲一模一樣。
甚至……
他也看得到金印。
烙刻在手背上,會開放,會合攏的花。
一開始,明書禹認為這是夢醒的標志。
隻要花開了,失而復得的妻子,就會再次消失。
所以他克制自己,不靠近,不面對,隻趁夜晚悄悄地望一眼。
想著這場夢,再做久一點。
但後來,又覺得不對。
因為花開的時候,她會開心,會笑。
笑得肆意輕松,很好看。
可是,雲娘從來不會這麼笑。
京城繁花似錦,金粉之下遍地骷髏。
那裡長大的雲娘,再明豔,也抹不去底子裡的謹小慎微。
明書禹知道她記憶不全,轉頭又想,記不得舊事,便也記不得那些磋磨,也好。
剩下的也沒關系,自己會講給她聽。
她也很認真好學,第二天就有樣學樣地模仿。
然後期待地等他回應。
若有回應,花便會開一瓣。
她以為自己的動作不著痕跡,但其實,每次欣喜都掛上眼角眉梢,生動至極。
明書禹轉過眼,又想,會不會全開了,記憶就恢復了,他等的那個雲娘就回來了。
隻是,越這麼想,就越覺得眼前這個人不是雲娘。
每每面對,都覺得內心被兩隻手撕扯。
好在她近來喜歡找阿月說話,便不動聲色,借機拉遠距離。
直到今夜。
她說,阿月是唯一的孩子。
自欺欺人的窗戶紙被猛地戳破。
寒風呼嘯著湧進來,把一切都吹僵結冰。
明書禹瞬間驚醒。
她不是他在等的雲娘。
他的雲娘,沒有回來。
22
剎那間神識飛離。
如流星般,記憶拖尾曳地。
我尚未看清那些痛楚,便被眼前一幕驚到。
那一抹無法被融合的神識,幻化成了凡塵時我的模樣,披頭散發,臉色蒼白。
她懷中抱著襁褓,雙目洇開血色,厲聲質問我,怎麼能夠忘記。
怔愣間手背一陣劇痛,我低頭去看,金印掙扎扭動,迅速合攏。
「你不是她,對不對?」
書生異常平靜:「她還會回來嗎?」
神識在書生開口的那一刻就已經回頭,飄過去伏在他背上,不復先前的悲憤,隻剩下濃鬱化不開的哀傷。
「……我不知道。」
清白的月光照下來,我莫名退後了幾步,避到陰影裡。
為什麼都要問我呢。
我也不是故意要忘記的。
必須隻有全部記憶的人才是綠雲嗎?
那現在站在這裡的我,我難道不是自己嗎?
一股怒火突兀地從心底燃燒起來。
我起手掐訣,想收回神識。
可是金印合攏,法力不受控制。
神識絲毫未動,淡淡地收回目光。
書生轉身道:「夜冷,還是先回去吧。」
「等等!」
我喊住他,「我還有話要說。」
「……好,我聽。」
他疏離的態度讓我想笑。
「先生現在覺得我不是她,那一開始認錯的你,又算什麼?」
「倘若記憶真如你所看中般重要,全部都記得的你,為什麼還會認錯呢。」
我勾起嘴角,瞥過他攥緊的手。
「難道真被旁人說中了?先生的深情,不過是冠冕堂皇借口作秀,說得好聽,實際隻是為了搏名逐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