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媽有天忽然跟我說起她還沒生我之前去西藏的事情。
說那裡的河水清澈見底,但是牛羊不敢喝。
那裡的生羊有的會生一種病。
叫包蟲病。
剖開肉,裡面的蟲都還活著。
她說:「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不要喝生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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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從在廚房的時候就開始了。
她用後山的泉水加在半冷的湯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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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在溫熱的酒裡。
加在烤的半熟帶著血腥味的羊肉上。
這樣喂養了快兩年。
終於有人的肚皮開始脹起來了,開始發熱了。
我媽更熱心地給生病的人熬藥。
所有的藥材都是土匪自己的人買來的。
山上沒有一點毒藥。
廚房的刀每天用,每天收。
我媽毫無威脅。
我媽終於開始做白切雞了。
上好的湯料做,還有茶葉蛋。
她說她的茶葉蛋有獨家秘方,要上好的童子尿。
大當家本來就是伙夫出身,但是我媽一旦真的開始琢磨吃的來,味道比他做得還要好。
每道菜都有銀針試毒。
針拔出來銀閃閃,安全得很。
大當家吃得開心,我媽坐在黑暗中看著他。
像個溫柔的活鬼。
我擔心問我媽,晚上睡一起會不會傳播?
我媽給我科普:「蛔蟲、鉤蟲、绦蟲這些是消化道傳播的,不會經過性傳播途徑傳播的。」
她早就給我講過什麼是性。
講什麼地方不能被別人碰。
「如果他們拿刀,非要呢。」
我媽說:「那就先活著再說,之後洗幹淨了就行。」
我媽說:「不會有那天的,媽在。」
可媽媽要是老了呢。
我終於鼓起勇氣說:「媽媽,以後你老了,我就替你……我也養你。」
我媽一把將我捏在懷裡,幾乎用了全部的力氣。
她抱得我喘不過氣來,惡狠狠罵我:「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裡。」
眼淚卻順著我脖子流下來。
「不會有那天的。」她說,「S也不會有那天。」
29
還沒等官兵上來。
這幫人就開始不行了。
起初他們以為是之前被虐S的那幾個女人做了惡鬼回來。
所以總覺得喉嚨有頭發在爬,身上有毛刺難受。
一個接著一個病倒。
大當家撐著還帶人綁了兩個道士回來。
沒有想到,這道士卻是官兵假扮的。
上來探了路,當天晚上就S上來了。
常松嚇得尿褲子。
他跟著我和我媽跑。
跑到一半。
我媽一個石頭砸暈了常松。
我們扒拉掉他身上的金銀細軟。
然後我拿出那根他拴我的鐵鏈子,將他拴在石頭上。
我們跑得遠遠了。
這一回。
我媽已有了十足的經驗。
我們一口氣進了城,然後找了最大的商隊,繳納了三天後要去京都的銀子。
然後我媽立刻去人市買了兩個丫鬟、兩個小廝。
果然,我們穿著好衣服,她給我做了個小公子打扮,我媽戴著幂蓠,大大方方地去了最好的酒樓。
要了包間。
店老板不敢多看。
我媽態度越冷淡他越殷勤。
我們等了三天,看完了城裡土匪的砍頭儀式。
頭掉下來的時候,血和肉裡還有蟲在動。
周圍很多人都吐了。
我媽說:「原來是真的,包蟲病也是真的,也不枉我上回扔的那些路線圖。」
常松上去的時候尿了一褲子。
他手上還戴著那鎖鏈,手腕上還有淡淡的紅。
大概怕疼,他不敢使勁掙扎。
我媽說,人S後有意識的,有個叫拉瓦錫的砍掉頭還眨了十一次眼睛。
所以她故意在大當家和常松腦袋掉下來後,站起來掀開了幂蓠。
我果然看到了他們瞪大了不瞑目的眼睛。
我媽說:「隻有S了,才有點人樣,眼睛才看得到別人。」
30
我們去了京都。
在這之前,我媽先給我爹那個學生寫了信。
說我們不日就來京都謀生。
想請他幫忙,賃一個穩妥的帶鋪子的院子。
信是用驛券送去的。
徐值果真肯幫忙。
我媽立刻在約定的時間帶著我上門了。
徐值就像我爹說的,對我們很客氣。
這唯一的忙,他不遺餘力,找了好幾位同僚輾轉幫我們作保,最終拿下來了。
早在來的路上,她就打定主意要做什麼。
她要開一家繡品香料店。
適合女子的營生,往來都是夫人、小姐之類的女子,不會太扎眼,但是做好了,也絕不會太難看。
在拼拳頭的地方,我媽吃足了苦頭。
但是到了拼腦子的地方,我媽的優勢就顯露出來了。
她讓丫鬟等在那些繡莊外面,接那些私下送繡品去的丫鬟和小娘子。
收回來後浸一些香水再賣。
尋常人都是用香料,香包,她用的香水。
頭香、中調和尾調各不相同。
綿延清柔。
另有一樣營生,那就是織毛衣。我媽讀書時給男友織過圍巾。
她僱了兩個婆子專門研究線,然後紡出一團團毛線。
再教毛線織衣服。
對一般人家來說,這種穿在裡面的衣裳實惠暖和還不廢料,生意頓時好起來。
我媽其實並不在意生意好壞。
一個走街串巷的賣油郎一年最多能掙二十兩,S豬的辛辛苦苦也不過三十多兩。
我們得手的這一次,裡面的銀子和珠寶是尋常百姓一輩子也賺不到的錢。
且還有一半埋在那山中。
開這個鋪子,隻是為了有個正經渠道。
也是給那些沒法子掙錢的女人一個路子。
我媽太知道女人掙錢的難了。
她心裡有一種溫柔的憐憫:
「倉廪實而知禮節。這世道不隻對女的壞。是對沒錢的更壞。有了錢,女人也可以像人。」
我媽還給我請了夫子,教我讀書。
倉廪實而作業來。
我還得學數學。
沒有書本,我媽自己給我編。
她說:「好歹你爹也是讀書人。你連一首詩都做不出來就算了,一道這麼簡單的題也做不出來。」
很久沒有提爹了。我扁了扁嘴。
我媽說以後清明中元節給他燒點紙燒個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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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到十四歲的時候。
有天,那個年輕的夫子有天給我留的作業裡面夾了一首詩。
我拿出來,讀不懂。
正糊裡糊塗邊看邊走,迎面撞上一個年輕人。
我哎喲一聲捂住頭,他低頭一看愣了一下,立刻站到一旁。
「範小叔叔好。」我叫他。
徐值的耳朵跟著微微紅了一下。
他向我點了點頭,繼續跟著小廝去找我媽。
我叫住他,請教他這詩是什麼意思?
他遲疑著拿了過來。
看了半天,卻沒有出聲。
連他也被難倒了嗎?我湊過去看。
他身上有皂荚洗衣服的味道,沒有我身上我媽研制的洗衣香胰子好聞。
「怎麼樣?」我側頭看他問。
他好像真的被為難了。
在我目光注視下,臉竟然也開始慢慢紅了。
「竟這麼難麼?」我伸手劈頭拿過來,「反正你也做不出來,那夫子回頭可不能說我了。」
他愣了一下:「是夫子給你的。」
當天,他見過我媽後,我媽就將夫子辭退了。
辭退之前,我媽先問我想不想換老師。
我搖頭,我媽立刻遲疑。
等我說我想幹脆不要老師。
我媽立刻笑了:「行,那先給你放個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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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值是我爹的好學生,幾乎每隔一個月就會來一次,有時候在鋪子上,有時候來拜訪。
遞上名帖,規規矩矩。
問我媽有沒有什麼為難的。
其實他一個小官吏在京都,收入不濟,又沒有別的大官和部門的冰敬、炭敬,養自己都勉強。
饒是這樣,也禮數周全。
這之後,他來得似乎更頻繁了些。
我後知後覺問我媽,小範叔叔最近是不是不怎麼忙了。
我媽留心了兩回,開始不接帖子了。
緊接著,第一個來議親的媒婆被我媽請了出去。
我媽說我還小呢。
還不到十六。
她並不怎麼約束我,說話做事也沒有什麼規矩。在這方小天地裡,她有信心庇護我。
但外面不行。
在我媽的預想裡,並沒有想過我會出嫁。
或者未來嫁給這樣這樣的男子。
她從來沒領我參加過那些夫人小姐的菊花會、荷花會,也不會讓我打扮得溫婉宜家。
第二個媒婆又來了。
奇怪,這些人鼻子就像聞著味道,哪裡哪家的姑娘熟了,她們就巴巴上門了。
將對象吹得天花亂墜,其實啥也不是。
我媽統統都拒絕了。
她隻說還想多留我兩年。
我知道的,這世道,並不適合成親。
成了親,就是多個來管你的爸媽、丈夫、兒子。
連自己命都要交出去。
越富貴的規矩越多。
越窮困的越發兇惡。
而且,若是那些誇我像花兒一樣的人,知道我的過往,知道我們曾在土匪窩裡那樣過活。
他們不會同情,隻會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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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良民戶籍。
我不成婚,可以多交戶頭稅就是。
我媽認識各個府裡的夫人、小姐們。
甚至還有侯府裡的。
她的香料露——那些小姐們管這個叫這個名字——很受歡迎。
甚至還說有人送到了宮裡的娘娘那裡。
尋常人想要打我主意,也得掂量掂量。
我媽總能想到更遠的地方。
她在貴夫人中既體面又順暢,她知道怎麼說話讓她們心裡更高興,花更多的錢買她的東西。
我這兩年過得也很快樂。
上巳節的時候,我媽準許我打扮成男子的模樣出去。
這裡也有有意思的地方。
水舫搖著槳靠近,臨水的姑娘會紅著臉將香草扔到男子身上。
我居然意外碰到了徐值。
他同兩個友人在一起,看到我,他瞪大了眼睛。
他的同伴熱情邀請。
我便一同去。
曲水流觴,酒並不好喝,但是人很有意思。
原來在這裡做男子和女子是完全不同的。
酒興來了,詩詞助興。
我別的不會,我媽小時候教了兩句,引得他們一陣驚嘆。
徐值不動聲色給我擋酒,隔開旁邊硬要湊過來的幾個子弟。
惹得他同伴都說:「你這侄兒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果酒甘甜,我也笑:「是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徐值的臉一下一下紅了。
他比我那麼多歲,比起我,反而更像個小孩子。
34
幾個姑娘在河邊採蘭,踏歌而舞。
他們起哄要徐值夜唱一個。
徐值以手擊節,慨然而歌。
夕陽金色的光映在水裡,潋滟在他眼中。
我託著下巴凝神聽完了這曲歌,起身告辭。
這時,前面一個高大的男子過來向徐值問好,目光卻落在我身上:
「文妥,這位是?」
徐值拿出同樣的話術:「是我先生的孩子,年紀小不懂事,讓陳大人見笑了。」
我回去路上買了賣花娘一捧蘭花。
走著走著,後面的馬蹄聲響起,那陳大人騎馬而來。
仿佛某種情景再現,我幾乎本能渾身僵了一下。
陳大人說:「弋射得了一隻雁,送給你。」
帶著絲線的野雁扔到我懷裡。
他手上的玉扳指和華麗的騎服充滿了上位者的居高臨下,眼神更讓我不舒服。
我將那雁扔了回去:
「我不要。」
他輕輕笑起來:「有意思。」
35
我回去將話同我媽講了。
我媽說:「這臉蛋的確不太像男孩子。不妨事。」
第三天,我媽突然得了意外的預定。
安定侯府的貴婦人說:
「聽說你女兒還沒有婚配。我有個侄兒,生得周正,在城防司當差,家裡尚沒有妻妾。瞧著你女兒不錯,正妻雖不行,但做個貴妾倒是夠資格的。」
我媽定了定神說我從小不著調,也不是個嫻靜的,還想留幾年。
那侯府夫人當時沒說話。
第二天,她就不買我們家鋪子的東西了。
她不買,其他夫人都不敢來買了。
嗐!就算到了這當頭,混進了這些貴人圈子。
還是不過是個任人拿捏的蝼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