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宮途中,鳶尾見我臉色發白、心神不寧。
「殿下莫急,那老和尚定是瞎說,危言聳聽,騙吃騙喝,騙香火錢。」
「鳶尾,我心中不安得緊,總覺得蕭衍瞞了我一件天大的事。」
一路疾馳,進了宮門直奔承乾殿。
老太監守在門外。
「公主,皇上吩咐,不見任何人。」
又是不見。
我欲硬闖,被鳶尾扯了扯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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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未央宮後,鳶尾給我找來一套宮女衣服。
待到晚膳時分,混進傳膳隊伍進了承乾殿。
殿內燃著很重的香,也掩不住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
蕭衍生病了?
待我偷偷躲進了寢殿。
「皇上,先用膳吧。」
是侍書的聲音。
「不忙,朕現在多做一點,她以後就能輕松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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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暮色四合等到月明星稀。
我實在抵不住困意,趴在榻上睡著了。
隻是窗外明晃晃的月光照進窗子。
我也被腹中飢餓折騰醒時。
蕭衍還是沒回房休息。
一股怒意升起,就算勤政也不必如此不愛惜身體。
隻是待我走進書房看見他胸腔裡溢滿了心疼。
登基時合身的龍袍罩在他身上愈顯寬大。
本就稜角分明的臉愈發深刻。
唇色蒼白,透出病態。
老和尚果真沒騙我。
蕭衍生病了。
「侍書,別再弄那些苦藥,沒用的。」
「為什麼沒用?」我滿眼含淚。
他一驚,抬眼。
「阿狸,你怎麼來了?」
「我若不來,你打算什麼時候願意見我?
「還是永遠不打算再見了?」
「阿狸……」
「既如此,我還不如回到破廟裡自生自滅。」
說罷,便起身往外走,隻是還沒來得及開門便被抱住。
「阿狸聽話,別鬧,不是不見你,咳咳咳……」
話未完是劇烈的咳嗽,我回頭,忙替他撫背順氣。
指腹的觸感讓我再也無法冷靜自持。
「阿衍,你到底怎麼了啊?」
回答我的是蕭衍口中噴出的鮮血。
然後又陷入昏迷。
「侍書,來人,快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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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折騰,等來了侍書的坦白。
原來早在起兵之初。
蕭衍從最開始的偶爾流鼻血。
到後來的莫名其妙暈倒。
再到現在消瘦咯血。
他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拼了命要把朝堂整饬幹淨、海晏河清。
待他走後傳位於我。
有老師左丞相李巖輔佐朝政。
虞國公凌成義的凌家軍為我戍邊。
我便能活得輕松快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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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床榻上悄無聲息的蕭衍。
隻覺得窩心得厲害。
他倒是考慮得如此周全。
這次他並沒有像上次在軍營睡得那麼久。
日暮時分便見他眼睫微動。
待看見床邊淚眼婆娑的我和身後的侍書。
便了然騙不過我了。
「阿狸不哭,我沒事。」
我不語,隻是眼淚落得更兇。
無言相持。
許久,我開口。
「阿衍,不要再趕我走,讓我一直陪著你好嗎?」
回答我的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依你。」
此後,進入承乾殿再也無人攔我。
蕭衍議事時,我便在偏殿練字;批奏折時,我研墨;闲暇時,他陪我泛舟、看夕陽。
偶爾也會一起喬裝打扮出宮,體會市井間的煙火氣。
就如現在,我們著尋常人家衣裙,手牽手走在街道上。
我們從未如這般闲適愜意。
有這麼一瞬間好像這就是永恆。
路遇賣河燈的小童,一時興起,買來兩盞。
偷偷看了蕭衍寫的依舊是:【阿狸多喜樂長安寧歲無憂。】
惟願世上有神明,我含淚提筆:【歲晚青山路,白首期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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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最近因著心情愉悅的緣故,蕭衍用膳都多了些。
臉色也好了許多。
就在我在懷疑老和尚的話,以為蕭衍的狀況在慢慢變好時。
他再一次沒有預兆地暈倒了。
召來整個太醫院,隻言病情離奇,身體無礙卻陷入沉睡,無能為力。
無可奈何,我開始代理朝務。
起初朝中個別老臣頗有微詞,礙於左丞相和虞國公凌成義的威壓。
最終不得不接受。
蕭衍真的是拼盡全力給我留了一個相對幹淨的朝堂。
知人善任,各項事宜井井有條。
每日,我除了處理朝務便是守在蕭衍床前同他說話。
隻因我聽坊間傳說有人沉睡三年,最終被喚醒。
我認為既然身體無恙,就一定有被喚醒的一天。
三月後的一日,我在御書房與凌成義議事。
鳶尾衝進來,上氣不接下氣。
「殿下,陛下……陛下……」
我的心跟著她的喘息提了幾提。
「陛下怎的?」
「醒了,陛下醒了。」
心中湧起狂喜,來不及與凌成義告別。
快步出門,直奔蕭衍寢殿。
進門便望見蕭衍倚在榻上,對我溫柔地笑。
未語淚先流。
我蹲在他身前,頭伏在他膝上。
「阿衍,我好怕,我以為你嫌我麻煩,要丟下我了。」
他食指劃過我眼角,擦去淚珠。
「傻阿狸,怎麼還是那麼愛哭?」
我握緊他的手。
「還好,還好,我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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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蕭衍的醒來,心頭幾個月來的陰霾一掃而空。
又恰逢我生辰,便默許了凌成義提議的大操大辦。
席間歌舞升平,百官同賀。
蕭衍坐在高臺之上,我坐在下首最靠近的位置。
身後是百官女眷。
所有人都知道年輕的皇帝對這位妹妹有多寵溺。
畢竟我是可以代為處理朝政的存在。
我望向對面的朝臣。
最上首的恩師李巖看向我的眼神滿滿的驕傲。
凌成義眼中的情意與欣喜毫不掩飾,我匆匆移開視線。
之前妄想對我龇牙的朝臣在此時也是無比乖順。
鳴鍾擊磬,樂聲悠揚。
耳邊絲竹聲不絕,身側舞姬紗袖飄飛。
臺基上點起的檀香,煙霧繚繞。
酒過三巡,百官逐漸散去,我亦有些許醉意。
凌成義提議一起移步御花園。
「哦?虞國公可是還有保留節目?」
李巖調笑道。
我與蕭衍對視。
「既如此,咱們便去瞧瞧虞國公安排了什麼新花樣。」
行至水玉亭,荷香嫋嫋,亭中似有人影晃動。
待人出來。
「長生。」
我先認出這便是當初在軍營救的小兵。
回來交給凌成義後便再也沒見過。
「沒想到僅歲餘未見,長生竟長這麼高了。
「從一個瘦弱的小娃娃變成了面如冠玉的翩翩少年,凌成義你功不可沒。」
「就知道你會很開心見到長生,長生在軍中現在已經是小有名氣的百夫長了。」
「長生真是好生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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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的到來勾起了我們許多回憶。
圍爐夜話,似是回到了那些烽火歲月。
而我許久未飲酒,今日甚是喜悅,便多飲幾杯。
蕭衍這次竟也沒制止。
忽地煙火四起。
「柳絮飛殘鋪地白,桃花落盡滿階紅。
「紛紛燦爛如星隕,㸌㸌喧豗似火攻。」
蕭衍與李巖吟詩。
長生與凌成義討教拳腳。
鳶尾陪我雙手合十許願。
願來年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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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被鳶尾喚醒時還迷迷糊糊。
已經記不清自己幾時回的寢殿。
「何事啊鳶尾,我想再睡會兒。」
「殿下,皇上離宮了。」
一語驚醒。
待我衣冠不整奔出未央宮,欲去往宮門追趕。
凌成義攔住我,遞給我一封信。
我一眼便認出蕭衍的字跡。
信上寥寥數語。
隻說已尋到身體救治之法,須得離開一段時日。
永安二年夏末,左相李巖昭告天下,皇帝禪位於護國公主蕭長樂。
起初我無法接受蕭衍這般安排,不肯繼位。
因著先前那護國寺老和尚之言去尋數次。
回話的小沙彌畢恭畢敬:「師父說,他去雲遊了,歸期未定。」
派出去尋找的人一直都是沒有結果。
我沉浸在再次被丟下的悲傷中,不肯走出來。
酒成了唯一的救贖,隻因醉了才能夢見以前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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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以前的公主府,拿回了他曾經親手制作的白玉簪。
細細想來,他留與我可供排遣相思的物品並不多。
但抬眼,我的一切又都是他給的。
夢裡他對我笑,溫柔地喚我「阿狸」。
我們不是兄妹,更像戀人。
後來我們穿著大紅嫁衣喝過合卺酒。
他在花叢中吻我,我們在湖心小亭纏綿。
夢見他動情時紅著眼睛一遍遍喚我阿狸,我顫抖著回應。
那段時日,鳶尾說我眼睛裡都是溫柔。
我越來越沉溺,越來越不願意醒來。
就如莊周夢蝶般。
隻是不知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是真。
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了莊周是真。
隻是在夢裡,蕭衍帶我入宮一次一切都變了。
皇後說我是S去的貴妃之女。
我和蕭衍的姻緣成了兄妹亂倫。
然後便是對外宣稱世子妃暴斃。
我被鎖在宮裡,後來太子篡位。
我被封公主,送往番邦和親。
被鞭笞被折磨,屍體被送回。
蕭衍抱著我的屍身慟哭。
畫風一轉,蕭衍站在屍山血海裡奮力搏S。
最終因沒有救援被包圍。
萬箭穿心。
我緩緩睜眼,發現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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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年初冬,我即位,改年號永寧。
勤政愛民,興修水利,削減賦稅。
永寧三年,國富民強,我開始大規模徵兵。
是個人都能看出我想要發動戰爭。
朝廷分成兩派,保守派反對戰爭,御書房的勸諫奏折堆成小山。
就連李巖也不理解,好不容易得來的國泰民安,為何要大動幹戈。
所幸凌成義始終在我身後,一柄長劍亮出。
幾位年歲已高的朝臣氣得直嚷「我朝危矣」。
我趁機宣布這幾位年事已高,適宜告老還鄉。
永寧五年,凌成義北伐。
經歷了幾年的韜光養晦。
一舉拿下了正在進行皇權更替的北狄。
周圍的小部落見此,紛紛表示願意歸順,年年納貢。
凌成義班師回朝那天,我去了城樓迎接。
他依然意氣風發,就是蓄起了胡須。
看起來滄桑了些。
慶功宴後,我在水玉亭召見他。
此去經年,物是人非。
我已不是二八年華純真的阿狸。
是野心勃勃,誓要踏平四夷的女帝。
他也成了自己年少時憧憬的樣子。
這便是成長吧,隻是這成長之路是由無數的血與痛堆砌的。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兩兩相望,相對無言,但又懂彼此內心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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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至酣然,凌成義搖搖晃晃舉杯。
「阿狸,若是先遇見的是我,有沒有可能……」
我嘆息:「成義哥哥,這世上哪有什麼如果。」
他動作微頓, 一聲嘆息,隨後眼神逐漸堅定。
「阿狸, 我知你想要什麼, 我願做你手中刃, 為你劍指四方。」
眼中早已淚意盈盈, 我亦舉杯:「我敬成義哥哥。」
永寧十年,四夷平定,天下一統。
再也不存在拿女子換取邊疆安寧這一說。
同時開辦了女子科舉,擢選女官。
朝中不論官位大小, 不論男女, 有能者居之。
而我,皺紋已開始悄悄爬上眼角。
鳶尾在我的鼓勵下,嫁了, 婚後一子一女。
長生已經成了揮斥方遒的大將軍。
如今四海平定, 再無戰事。
慶功宴上,我給他和戶部尚書之女賜了婚。
水玉亭陪我對飲還是凌成義。
隻是身邊人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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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尾孩子還小,需得在家照顧。
陪在我身邊的是新提拔的小宮女。
事後, 小宮女問我國公爺是不是未來的皇夫。
我笑, 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倒是敢八卦起我了。
「何以見得?」
「奴婢在家之時,見過家中哥哥看嫂嫂的眼神, 就如國公爺看陛下。」
我不語, 望向天邊餘暉, 有的人就如這太陽一般金燦燦的。
降臨逼仄陰暗的角落,溫暖照亮某些人的潮湿的心。
蕭衍就如太陽,照亮我的人生。
而凌成義便如夜空的明月, 明亮, 溫柔, 永恆的堅定。
隻是太陽一出來,月亮便消失了。
關於娶妻生子我偷偷差長生和鳶尾勸過凌成義。
得到的回應永遠是拒絕。
永寧十五年, 多次被眾臣催促選皇夫, 終不堪其擾。
我從蕭氏皇族選了幾個孩童入宮。
五年後, 我選擇了一個聰慧仁愛的女孩封皇太女。
凌成義也上行下效, 找了遠在金陵的遠房族弟的兒子過繼。
封世子。
隻是由於常年徵戰, 身子虧損得厲害。
他開始病痛不斷。
並且學會了察言觀色。
「而白」40
終於得空再次踏足國公府。
上次是成婚那日, 聽城中百姓講述那天侯府的大火照亮了整個城東。
後來凌成義在侯府舊址重修了國公府。
一進府就想起很多舊事。
原來凌成義一直住在當年的婚房。
那年,我身邊還有鳶尾、芍藥。
永寧二十一年冬,凌成義永遠離開了。
我也已過不惑。
身邊人來來去去,而蕭衍依舊沒有消息。
這麼些年我一直在派人不停尋找。
就連當初護國寺那個和尚也再也沒有尋到蹤跡。
永寧二十八年, 我禪位。
遷居永壽宮。
後來的後來,我開始變得記性不好。
好像忘記了很多人。
但我始終記得我在找一個人, 或者是也在等他回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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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這一生會遇到很多人。
大部分都隻是過客,來時無痕走時無跡有些人哪怕相守一生,心中也激不起一絲波瀾,而有的人哪怕隻看一眼, 從此就在心中生了根。
再後來我看見鳶尾和長生也老了, 小宮女也變成了嬤嬤。
偶爾清醒我會在水玉亭看日落。
我遇見一場盛大的日落,整個天空的雲霞如失了火。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變輕,飄入雲中。
而後我聽見一聲脆響, 回頭。
白玉簪碎了,院子裡痛哭聲一片。
而此時,我在雲端俯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