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覺得我太殘忍了?」
「這……」
我靠著牆壁,垂眸看著手心一道猙獰的長疤。
「流丹閣找了我十年,查清楚當年我為什麼會突然失蹤了嗎?」
侍女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冷冷地盯著她。
「是老閣主把我賣給蕭家了,對吧。」
侍女惶然下拜,連聲說閣主如何疼惜姑娘,絕不會做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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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天大的笑話,我靠著牆笑得直不起腰。
一個私生女,就算再出類拔萃。
在那利欲燻心的老男人眼裡,也隻能是變得更閃亮的棋子。
誰會憐惜棋子呢?
當年流丹閣為了搭上蕭家的大船,將荷渠等十二名女子,都送進了虎口。
她們像小羊一樣,單純天真。
以為是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學習名額。
到頭來卻是為道貌岸然的惡心男人自薦枕席。
貞潔兩個字,大山一樣,壓S了其他的姑娘。
但荷渠不同。
她是天之驕子,一身傲骨和倔氣。
蕭大公子的鹹豬手還沒碰上她衣角,就被她一劍砍斷。
她的出類拔萃救了她。
但是她的溫柔多情又害了她。
蕭煜是蕭大公子的看門狗。
荷渠傷了蕭大,心中怕連累蕭煜,於是出逃時去找了他。
「阿煜,你要不要跟我走?
「留在這裡,你會受牽連的,蕭家是是非之地,在這裡活著猶如走在刀尖上。
「我們一起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再不做修仙人了,好不好?」
蕭煜垂著眼睛,最終答應了。
荷渠於是拉著她的小少年,飛檐走壁,月色下私奔。
她一生中從沒跑過那樣快。
心髒像燒開的沸水,歡騰地想要迎接新生活。
但不幸的是,她的生活,其實在牽起蕭煜的手時,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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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煜,怎麼不走了。」
蕭煜沉默。
再放眼望去,蕭家的界碑,已經被人團團圍住。
荷渠抖著聲音:「不怕不怕,就說是我脅迫的……」
蕭煜甩開了她的手,冷漠道。
「你蠢嗎?是我告訴他們的。
「流丹閣輕功一絕,沒人泄露行蹤,他們怎麼可能追得上你。
「我沒喜歡過你,長兄許諾,誰能取你性命,賞副手職位。」
他的眼睛全然黑下去,沒有一點光亮。
「你的感情廉價得要命,我不稀罕。」
荷渠在月色下僵立成雕塑。
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後來雕塑被捆綁,打碎,丟進絢爛的人世繁華燒成灰燼。
燒掉她的名字,她耀眼的才華,她的朋友親人。
真金淬火,我沒想到,最後唯一留在她心裡的,是推她入火坑的蕭煜。
「我有你的記憶,他幹的那些事,夠我剝皮抽筋八百次了。
「你幹嘛非要去找他?」
荷渠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說。
「我沒有證據,但我知道他已經做到最好了。
「你不知道,我在花樓的十年裡,幾乎再也沒見過被迫來賣藝的姑娘。
「你還不是我,也許,也許你以後會懂的。」
我一輩子都不會懂了。
我荒謬地想,原來人喂狗真的能喂出感情。
蕭煜是一條惡狗,纏著她黏著她,將她推入泥沼。
她卻不怪他,不肯松手。
要拽著他,才肯活。
這就是白月光設定?
我不認同,也不滿意。
該失去一切的不是荷渠,是流丹閣,是蕭家,是蕭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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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再說了,把那幾個人放進去。」
「且慢。」
一道清冷溫潤的聲音將我打斷。
「師妹,能容我和蕭首座說句話嗎?」
我防備地盯著他。
「應師兄,這是蕭家地界,你牽扯進來,小心被閣主抓到把柄。」
應雪宸略一停頓,接著笑道。
「流丹閣也罷,蕭家也罷,當下這一寸三尺地能做主的,我認為隻有師妹。」
話說得倒是漂亮。
我依舊擋在門口,沒讓他進去。
應雪宸也不惱,思忖著答。
「師妹總歸是想報仇,我有一物,卻是比……師妹的法子來得有效。」
「說來聽聽。」
「蕭首座早年向我討過一枚離情。」應雪宸耐心道。
「所謂離情,盡斷前塵,封心鎖愛,故能讓人七情麻木,無畏無懼。」
我一揚眉:「好東西,給我來一顆。」
應雪宸咳了一聲,有些不自然道:「師兄可不敢給你吃這個。」
我也不在乎,接著問:「你說報仇,如何報法。」
「離情不能消散情緒,隻是壓抑情緒,服下解心,便能七情復生……」
我燦爛地笑起來:「悔不當初是嗎?」
應雪宸哭笑不得地點點頭。
「行,你去吧,我要藥到見效,不然這些漢子,還是要進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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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守在門口,看見應雪宸將手中的藥丸遞到蕭煜面前。
男人潮紅的面容變得慘白,伸向解心的手在不停顫抖。
「首座可要快些,不然師妹可真要放門外那些……」
蕭煜嘲諷一笑:「怕是吃了,也難解她心頭之恨,還是要放。」
我微微一笑,很有自知之明。
最終,他還是吃了下去。
我看著重逢那天居高臨下的男人,他臉上倨傲的神情消失不見了。
最初是茫然,之後開始用頭不停地撞擊床板,歇斯底裡,口吐鮮血。
甚至開始用劍不停扎自己的手、腿、心口。
血跡和淚水斑駁了那張凌厲漂亮的臉。
我看見他嘴唇翕動著,像是在叫荷渠的名字,卻惶恐卑微到連聲音也不敢有。
他臉上寫的表情不是悔恨,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
惡狗剝皮一樣的痛快場景。
我目不轉睛,盯著,看著。
這是完美的復仇,是我要他付出的代價。
可明知如此,我心裡卻升不起興奮和快意。
好像有什麼深刻的東西,從血肉裡連根拔起,隻剩下無盡的悲涼。
我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的蕭煜。
「你是不該出生,因為你不會愛人,隻會傷害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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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我隨應雪宸回了流丹閣。
蕭煜瘋了,蕭家立刻被人分食。
斷手的斷手,入土的入土。
他們欠我和那些姑娘們的還清了,但是流丹閣還沒有。
這些年來,流丹閣日漸衰弱。
頂著個大門派的殼子,實際上不過是苟延殘喘。
我問過應雪宸,如何會衰落得這樣快。
他目光淡淡地看著我。
「世間不隻有你這樣不屈的女子。
「他們拿姑娘們的人生做交易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收復流丹閣的行動一步步進行,總體來說十分順利。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背後好像有人在默默推波助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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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蕭煜,竟然又是在花樓。
我和師兄逢場作戲,意圖打探流丹閣的地下情報網。
眾人起哄之下,我和師兄在展臺共獻劍舞。
雙劍如虹,郎才女貌,滿座歡呼。
暗中的探子終於忍耐不住,發動暗器,試圖對我一擊斃命。
情急之下,蕭煜拄著拐杖,飛身上臺,替我擋了這一下。
眾人驚慌逃竄,師兄捉拿賊人。
蕭煜的血淌進我的脖頸。
我拎著他的領子,存了羞辱的意思。
「蕭公子竟然還沒S,是還想再來一場猛男狂歡?」
蕭煜顫抖著,一直沒有出聲,我覺得沒意思。
將他隨手扔在地上,正要往前走,卻被他拉住了袍角。
他咬著嘴唇,千想萬想,依舊止不住自己滔天的情意,難堪道。
「你師兄,有,有道侶了。
「你和他,不合適……」
我好笑地蹲下來:「有什麼不合適?需要我提醒蕭公子,你以前玩得有多花嗎?」
蕭煜臉色白了一瞬。
「我從前……」
「打住,我對你的從前沒有興趣。
「你替我擋刀,我不想欠你的,想要什麼抓緊說,我們還是兩清為好。」
蕭煜低著頭,半晌從胸口的衣袋裡掏出一對黑漆漆的陶瓷小人。
「蕭家的院子,讓人給燒了,我隻來得及把它撿出來,顏色都掉了……」
蕭煜眼眶通紅地看著我。
「你能不能……再給它畫一個笑臉?」
我冷漠地拿過他懷裡的小人,在他希冀的目光中,沾了點地上的血。
然後,在兩個小人中間劃了一條楚漢河界。
「吃了解心,七情復生,愧疚終生是好事兒,畢竟我是見不得你舒坦的。
「但是我實在惡心你這張臉,你也不用假惺惺想要補償我。」
我一字一頓道。
「蕭煜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再也別出現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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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之後,蕭煜狼狽地抱著那兩個瓷器,消失得無影無蹤。
師兄幾次欲言又止,全被我當成空氣。
沒有一個人知道錯了,別人就一定要原諒他的道理。
收復流丹閣的行動接近尾聲。
S進大殿的那天,老閣主行將就木,癱在主座上喘氣。
「逆子……當初,就不該隻把你送去蕭家!
「我把你,送進合歡宗!送進魅魔窟!讓你一輩子都別想逃出來!
「你們!你們這些卑賤的女人,一輩子都別想逃出來!」
我遠遠地看著這個可悲的男人。
少年時他也曾讓我騎在肩頭,去夠最漂亮的一枝玉蘭花。
他曾和世間無數父親一樣,期待著我的出生,盡管我隻是他道德敗壞的遺留物,是一個受人唾棄的私生女。
我曾經,短暫但真實地得到過他的愛。
應雪宸看我神色不對,試探道。
「若是舍不得,我將閣主送去吳鄉,清除記憶,當個普通人也好。」
我很慢,但堅定地搖了搖頭。
「動手吧。」
我看著那雙渾濁,帶著怨毒和不甘的眼睛。
他早就不是會疼愛女兒的父親。
沒有一個父親,會將自己的女兒,將其他父親放在手心呵護的姑娘,送去不見底的深淵。
他從來,沒有珍重過父親的身份,沒有正視過女孩子的寶貴。
他不配,當大家尊敬的閣主。
「他該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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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塵埃落定,我和師兄站在流丹閣的回廊上,看著女孩子們一點點搭建新的門派。
「我沒想到,有這麼多人願意留下來。」
應雪宸笑了:「因為是你,師妹,她們是為你留下來的。」
我慢慢彎起了眼睛,露出了多日S伐裡的第一個笑容。
應雪宸頭疼地看了一眼明顯比別人進度快很多的角落,嘆息道。
「他也是為你留下來的。
「連女裝都穿了,就為了混進來。」
我淡淡「嗯」了一聲。
師兄雖然在閣中根基深厚,但很難處理與流丹閣私交甚篤的其他門派。
我們推進得如此順利,蕭煜在背後幫了不少的忙。
很多個夜裡,我都能感覺到有人帶著一身的血腥氣,停留在我的窗口。
整夜整夜地看著我,連動都不曾動分毫。
應雪宸張了張口,我猜他想為蕭煜辯護,但他最後說出口的卻是。
「用不用把他轟出去?你看著煩心嗎?」
我感受到他的愛護,輕輕笑了一下,隨口問道。
「師兄,你覺得他值得原諒嗎?」
應雪宸沉默了。
「他當年就算不賣我,我以後大概也隻能如過街之鼠,戰戰兢兢地活。
「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蕭家和流丹閣,下場恐怕不會太好看。」
我停頓了下,接著說。
「這十年他的刻薄言語,風流做派,都是在離情作用之下的。
「七情全無,不能算他本意。」
我看著角落裡那個忙碌的身影,手指輕輕敲著欄杆。
「這麼說來,好像都是我誤解了他,他還挺委屈。」
應雪宸皺了下眉,剛要說話,被我抬手制止。
「你想為他辯護,是怕我七情斷絕,現在趕走了他,以後會後悔。」
我抬頭,注視著他的眼睛道。
「我也吃過離情,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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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雪宸驚訝:「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靠在欄杆上,淡然道:「他服下解心的那個晚上。
「看他歇斯底裡,我並沒有想象中的高興,也體會不到傷心。
「後來想想也就明白了,用那麼惡心的招數,以暴制暴,還不覺得有錯。」
我慘笑了一下,「離情藥效倒真是挺厲害。」
應雪宸搖搖頭:「這不是你的錯。」
我沒有回應他,自顧自呢喃道。
「你說離情是困情,但實際上,離情是造夢吧。」
情緒這種東西,想要困住,隻能憑借強大的心智。
任何的外物,都難以達到這個效果。
以心智困情,想也知道比登天還難,所以我和蕭煜懦弱地選擇了造夢。
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造一個夢欺騙自己。
欺騙自己從來不喜歡,從來不心痛,從來不在乎。
荷渠說,你現在還不是我。
是的,那時我還以為自己是穿書人,一切都和自己不相關。
我惱羞成怒地認為,這樣被情愛絆住腳步,拽著一個人不肯松手的蠢貨不可能是我。
我應該要自在地愛,自在地恨。
想報仇,就手起刀落。
想放下,就拂衣而去。
可人生從來不存在容易的選擇。
我也隻是一個不堪生命之重的普通人。
造夢不過躲過一時的痛苦和為難,夢終會碎,我們終要把自己還給自己。
想要真正渡過困難,隻能忍著疼痛開解自己,叩開心扉,讓陽光普照。
是為解心。
「那你現在,原諒他了?」
我目光和樓下的蕭煜對視片刻,彼此都移開了視線。
「等我們都能真正解心的那一天,也許有機會能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吧。」
——全文完——
番外:舊情
剛穿書來時,我常說荷渠善心泛濫,養狗養出感情不可理喻。
後來,我漸漸掌握了這具身體的全部記憶,才知道,她究竟為什麼動心。
少年的荷渠,是羞於見人的私生女。
她住的也是狗房,吃的也是狗飯。
和蕭煜不同的是,她沒有靠著別人的施舍,全憑自己走出了困她的牢籠。
她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天之驕子, 她是一步步把自己變成了天之驕子。
無數個夜裡她同蕭煜一樣痛哭過,埋怨過, 歇斯底裡過。
她知道想從黑暗走進光明, 有多艱難。
所以在那個被大哥耍來耍去, 拳打腳踢的少年第一次看向她時。
她輕而易舉地就明白了, 他有多需要她。
所以最初,荷渠是帶著挽救自己的想法,幫助了蕭煜。
她給他帶吃的,陪他聊天。
教他防身的術法, 領他識字斷句。
可慢慢地, 她發現,這個少年和自己並不一樣。
他太偏執了,也可能是受了太多的苦。
所以哪怕有人對他伸出了手, 他眼裡也依舊全是瘋狂的報復。
荷渠看見過他面無表情踩斷欺負自己的下人的手指。
看見過他在石壁上, 幾乎劃花了的仇家的名字。
她有些心驚,開玩笑道。
「阿煜,你這是要毀天滅地嗎?好兇啊。」
蕭煜直勾勾地盯著她:「你怕我嗎?」
荷渠心說, 那還真是有點怕, 從沒見過眼神那麼可怕的少年人呢。
蕭煜笑了, 拉拉她的袖子。
少年抽條很快,明明是比她還小的年紀, 卻已經比她還高了。
那雙常年籠罩著陰雲的眼睛, 有一瞬間向她敞開, 要攬明月入懷。
「毀天滅地,我從前很想,但恨自己做不到。
「但現在不想了, 因為你。」
因為你還在這世間, 因為你特別美好, 所以所有不好的,我都原諒了。
荷渠看著那雙認真的眼睛, 心髒輕而慢地跳了一下。
「嘖,髒了啊……
「-隻」「你中招了。」他笑, 「我其實特別怕, 你不喜歡我。
「因為我太喜歡你了。」
荷渠無奈道:「算計我啊, 真壞。」
蕭煜牽著她的手,也不辯解,隻垂著眼睛笑。
「不要擔心我變壞,隻要你牽著我, 我不會走偏。」
這句話後來在他絕望地找到應雪宸,服下離情之後, 慢慢消散了。
他忘記了月光指給他的路,變得尖刻、狠辣、滿心仇恨。
但是——
「我的意識存活不了多久了,大概不能支撐自己再見到他。
「你替我去見一面吧,我等了他太多年了。
「他是個很偏執的人, 你願意的話, 替我看著他,別讓他走了彎路。」
但是他的月光沒有忘記他,她一直在奔向他, 照亮他。
隻是路程有點遠,不過沒關系,一樣會到達終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