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悶哼一聲,直挺挺的跌坐在地上。
我癱倒在床上,咳嗽,大口呼吸。
而季雲崢就這麼坐在地上,手中拿著那把匕首,反復把玩,絲毫不在意血流如注的胸口。
他眼底的陰鸷一掃而空,沒看我,卻笑了,笑的那樣燦爛。
“真疼啊,怎麼舍得下狠手的,好歹你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他說:“容月,好久不見。”
這把匕首是季雲崢送我的及笄禮,就連扎人胸口這招也是他教我的。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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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雲崢去處理傷口了,我坐在荷花池邊等他。
脫下舞姬的衣裳,換上月白色的長衫,淡雅樸素的和丫鬟們的衣服一般。
我倒覺得這樣很好,隱在人群中,不必刻意惹人眼。
季雲崢很快就來了。
他坐著軟轎不怒自威,絲毫看不出胸口剛剛挨了一刀的模樣。
丫鬟們頓時噤若寒蟬,低頭退到一旁,與本就站在荷花池邊的我站成了一排。
夜風中彌漫起寒意凜凜的緊張氣氛,我甚至能看見離我最近的小丫鬟渾身發抖。
季雲崢深邃的目光在每個丫鬟身上停留,然後移開。
一個接一個,他幽黑的眼眸逐漸開始發紅。
他開始暴躁。
終於,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下。
眼中的躁鬱一掃而空,他的神色清朗起來。
他喚我,“容月?”
肯定中,帶著些許遲疑。
“是我。”
我和季雲崢年幼相識。
哪怕把他丟進最洶湧的人群,我也能一眼認出他,可他好像認不出我了。
季雲崢從軟轎上下來,雙腿觸及地面的時候有些趔趄。
他走得很慢,可以看出來他想走的更穩些。
可腿並不聽他的使喚,腳步一輕一重,身子也跟著晃起來。
我突然很想哭。
不該是這樣的,季雲崢該在高處享風光,該受人人喜愛。
我有很多話想說。
可是,話到嘴邊,隻有一句。
“你認不出我了。”
帶著詢問,帶著質疑,似乎還帶著點興師問罪。
金鱗衛指揮使季雲崢,暴戾恣肆S人如麻,竟一反常態的垂著眼,像做錯了事。
他說,“對不起。”
9.
季雲崢當年流放路上的事情,全京城的人似乎都知道。
我坐在街邊茶攤,拼湊出那些年季雲崢流放路上的所有過往。
季雲崢在流放路上被人打壓,極盡折辱。
被時刻監視毆打,被戲弄乞食,被故意弄斷一條腿……
他艱難的活著,靠裝瘋賣傻降低仇敵的警惕,隻為求得一線生機。
季雲崢是初徵戰場,就敢隻率五百騎兵,千裡奔襲直取敵軍王帳的千古將星。
仇敵們恨他、辱他,更多的是忌憚他。
怕他東山再起,取了自己狗命。
他們用季雲崢試藥。
仇敵們不在乎季雲崢以哪種方式S去,他S沒S才重要。
所以當季雲崢憑借著堅韌的毅力統統忍受下來的時候,仇敵們終於失去耐心。
他們把季雲崢扔去戰馬棚,沒有經過馴服的戰馬生性剛烈,一旦受驚奔跑起來橫衝直撞什麼也不顧。
可是季雲崢活下來了,哪怕隻剩一口氣也活下來了。
後來,邊關動亂,關城淪陷。
季雲崢趁亂逃了出去,召集太子散落在各地的舊部,一路向北去幽州營救太子。
虞朝多年來受北漠壓制,王軍在邊關節節敗退,皇帝想要議和,不惜割去燕雲十六州向北漠求和。
頓時民怨沸騰,各路起義軍揭竿而起,天下亂成了一鍋粥。
季雲崢幫著太子拉攏了一大批季家曾經提攜過的武將,亂世之中以方寸州郡為據點,擴大勢力,一步一步S回了京城。
太子心中還是有點血脈親情的。
他問老皇帝當初為什麼要冤枉他謀反,他向老皇帝要退位詔書,許諾會尊他為太上皇。
前一刻還唯唯諾諾的老皇帝,後一刻竟撿起了S去宮女頭上的發簪朝太子扎去。
咻的一箭,老皇帝被季雲崢射S。
沒等季雲崢向太子請罪,就見太子用劍,砍下了他父皇的頭顱。
太子渾身是血,拎著頭顱轉身,宮女的發簪直挺挺的插在太子的眼窩上。
沒有退位詔書沒有百官朝賀,太子穿著被鮮血染紅的戰袍匆匆登基。
10.
一個弑君一個弑父,一個酷吏一個暴君。
人人得而誅之。
沒人發現,季雲崢每一次嗜血發狂時,他的狀態是不對的。
他的眼神先是渙散然後陰戾,就像聞到血腥味的猛獸,絕不會收回亮出來的獠牙。
那是因為他體內殘毒的影響。
季雲崢被當做藥人,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藥,毒性混雜在一起,幾乎無法根除。
沒人摸得清他什麼時候毒發,會不會突然舉起刀砍下身邊人的腦袋。
御醫們束手無策,又不敢說自己治不好,一副接一副開著無害的補藥,幾百幅藥湯下肚,病情沒有任何好轉。
知道痊愈無望,季雲崢幹脆放任不管。
他的仇人都S了,他的至親也都S了,在沒見到我之前,他甚至以為我也S了。
他每一次大聲說話後緊接著就是劇烈咳嗽。
他經常頭疼,像有無數條蟲子正在啃食他的腦袋。
刮風的時候會疼,下雨的時候會疼,就連天氣稍微涼一點熱一點都會疼。
他分不清人的樣貌,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一個模樣,誰S了都無所謂。
將軍不能以這副模樣去戰場上打仗。
於是,為新帝掃清障礙,成了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目標。
他心甘情願做一把鬼頭刀。
人人都盼望季閻王S,沒人記得他是當初被所有人記掛著要活著的季小將軍。
11.
我從前世漫長的夢魘中驚醒。
舊夢中斷在季雲崢渾身是血,舉起刀劈向我的瞬間。
窒息的感覺襲來,我猛地睜開眼睛從夢中蘇醒。
眼前是熟悉的土屋,風聲卷著沙塵在屋外沙沙作響,窗前隱隱灑下幾縷月光。
我悄無聲息的走到季雲崢身邊,伸手探他的鼻息,尋找他身上有沒有新添的傷口,確認他的瘸腿已被我打斷重接。
一遍又一遍,機械重復。
直到季雲崢被我弄醒。
他睡前被我灌了一大碗安神的湯藥,此刻睡眼惺忪,分不清東南西北。
“嗯?天亮了?”
我還在努力偽裝不想讓他看出我的奇怪,倒是我多慮了。
我指著破了洞呼呼灌風的窗子,很扯的說:“窗紙破了,屋外的沙塵都吹進來了,你替我掌燈,我要糊窗。”
季雲崢揉揉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恢復了一絲清明。
他一手拄拐杖,一手掌燈,聽話的倚在窗戶旁看我笨拙的糊窗戶。
晚餐時剩下的米飯成了天然的糊窗材料。
一小撮一小撮的米飯糊在新裁的窗紙上。
米飯粘的太少了不夠牢,窗紙貼的位置不好沒擋住裂縫……
窗臺很寬,足以放下一盞燈,季雲崢卻用來託手肘,用手來舉燭臺。
我不緊不慢的慢慢搗鼓。
明明可以先用破布塞上應對一晚嘛,為什麼非得大半夜糊什麼窗戶。
嗯,非要說的話就是這讓我覺得真實,覺得如今的日子不像做夢。
窗戶終於糊好,呼嘯的風聲被隔絕在屋外。
季雲崢帶有一絲清明的眼神開始渙散,眼皮不聽使喚的上下打架,他打了個哈欠,滿意的看向糊好的窗戶,終於能睡覺了。
我沒有多餘的錢,隻夠租一間土屋。
土屋很小,吃飯睡覺都在這簡陋的方寸之地。
季雲崢睡床,我就睡在他對面的矮塌上。
我不滿意的看向我睡覺的矮塌,指著床,一本正經。
“季雲崢,我想睡床。”
季雲崢昏昏欲睡,點點頭,沒有異議,站起身去睡矮塌。
我擋住他,搖頭。
“你不準睡矮塌。”
季雲崢快要閉上的眼皮突然睜大,清醒的一口回絕。
“不行!”
12.
我垮臉,一瞬間似乎聽見了窗紙輕微脫落的聲音,好煩,區區窗紙怎麼就粘不好了。
“是不是沒粘牢?我覺得窗戶紙翹邊了。”
季雲崢用僵硬的胳膊不動聲色的遮住油燈,室內的光線暗下一大截,我看不清。
他堅定以及肯定的說:“絕對粘牢了。”
我不S心。
“村口周大嫂家有一罐漿糊,我去向她借吧?她昨日找我把脈治失眠,現在肯定還沒睡著呢!”
“我們去找她借漿糊吧!就現在!”
季雲崢看向屋外漆黑的天,除了風聲,萬籟俱寂,又轉頭看著興奮的我,一臉不可置信。
他默默的朝床裡挪了挪,千言萬語在嘴邊,出口隻有一句。
“來,睡床吧。”
耳邊的風聲停了。
不得不說,床就是比矮塌舒服,又大又結實。
還暖和。
嗯……暖和的是我身邊的季雲崢。
先悄悄的鑽一隻手進他的被子,他沒有反應,那麼快就睡著了嗎?
那就再鑽一隻腳,還沒有反應?
很好,我直接整個人都鑽進季雲崢的被窩,伸手去摟他的腰。
季雲崢一個激靈,全身僵硬。
這股子激靈勁沒持續多久,困意戰勝清醒,他又松弛下來,還輕輕的回握著我的手。
耳畔響起季雲崢均勻的呼吸聲。
我一點也不困,仰著臉嘴唇輕輕蹭著他耳垂。
我問他,“季雲崢,我們成親好不好?”
季雲崢的呼吸瞬間一怔,隨即恢復如常。
他裝睡,不應我。
可當我一點也不想睡啊。
我翻身趴著,搖他的胳膊,朝他臉上吹氣。
“好不好,好不好……”
季雲崢迷迷糊糊的應著,“好……什麼都好……”
心裡舒服了,但還是想再確認一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季雲崢徹底被我從天外夢境喊回凡塵。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巴,用腿壓住我扭來扭去的身子,他的聲音裡戴著莫名的沙啞。
“不追不追,阿月乖,睡覺。”
“再不睡,就別想睡了。”
季雲崢的身子似乎更火熱了些,襯得被子裡暖烘烘的。
聽到滿意的回答後我不作了,是有點困了。
睡覺!
翌日,我精神飽滿的起床,看見季雲崢頂著大黑眼圈無精打採。
我問他,“你沒睡好,安神湯喝了沒用嗎?”
季雲崢看向我,眼神中包含千言萬語,嘆了口氣。
嗯……看來安神湯的配方要改進一下了。
13.
上輩子,是季雲崢先向我求親的,他問我願不願意,隨即矢口否認,再沒提起。
我一直在西苑住著,從夏日住到深秋。
季雲崢公務繁忙,我常常好幾天也見不上他一面。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漸冷的原因,季雲崢頭風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他頻頻失控,西苑日日見血。
直到他被新帝派往外州查案,府裡人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夜裡房間清雅的燻香中雜了濃重的血腥味。
我警覺的醒來,房間的一角亮著微光,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背對著我。
是季雲崢。
我悄悄走近,才發現他渾身是傷,腹部開了一條大口子,汩汩冒血。
“想S嗎?!”
他猛然回頭,眼神銳利如一隻隨時準備撲上前咬斷來人喉管的豹。
“季雲崢別怕,是我。”
聽見我的聲音,他的背塌了下去。
縱使最親近之人在眼前,季雲崢也常常認不出,他隻能一遍又一遍的確認。
我不厭其煩的告訴他,是我。
季雲崢回京途中,遭人暗S,手下出賣了他的消息,隨行侍衛全部S光,他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才脫身。
他像沒事人一樣進城,悄無聲息的回到西苑,沒去自己的住處也沒找大夫醫治,翻窗進了我的房間。
季雲崢排斥大夫,或許是因為被當做藥人的經歷,或許是因為無數次被人下毒謀害,也或許是所有大夫都說他的病治不好,故而他不信那群庸醫。
總之,季雲崢的傷,一向是自己包扎。
他年少從戎,處理傷口對他來說小事一樁,隻是如今受毒性影響,他很難控制自己,把傷口縫的亂七八糟。
見我一直盯著他的傷口看,季雲崢背過身去,聲音虛弱。
“小傷,我處理一下,馬上就好。”
他急切起來,下手沒輕沒重,手中的針毫無章法的胡亂穿過皮膚,
好像縫的不是傷口,是破了一個洞的衣服,傷口處的紅肉扭七八歪的被針線強行拼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