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笑著搖頭,斂裙出門。
卻在門口,看到一個身形瘦削的人。
無端熟悉。
他直勾勾看向我,眼中迸發著奇異的色彩。
遙遙相望,中間隔著三年的光陰。
抑或隻是轉瞬。
他聲音苦澀:「是嗎?你就這麼恨我?」
12
是顧廷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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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來了江南。
沒有我的邀請,他全身上下的錢,都不夠進我酒樓吃一盞茶。
「進來吧,我請你。畢竟是故人。」
一進包廂,顧廷昀便緊盯著我的臉:「你還恨我嗎?」
我啞然失笑:「恨你幹什麼?畢竟,我已經報仇了,不是嗎?」
我給他添了一杯茶,神色舒展。
他看著我的表情,卻沒看到他預想中的情緒。
我像是問候一個尋常的故人:「看到我活著,你竟不驚訝?早就猜到了?」
他聲音艱澀:「你下葬後沒幾天,晴柔就消失了。我去官府報案,才知道她在事發的前幾天被放了奴籍。」
我定定看著他,光是這一點,不足以猜出。
「那具代替你的屍首,並無小產跡象。但獄卒說……」
「哦,原來如此。」我整了整衣上的褶皺,不以為意,「事發突然,那孩子來得不湊巧,我也沒功夫再尋一具更合適的屍首了。」
一直鎮定的顧廷昀卻突然來了脾氣,把滿桌茶具掃到了地上。
一室狼藉。
「你怎麼能如此若無其事?我們的孩子沒了,我也為你傷心欲絕,你怎麼能……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猛地把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
「以前,顧大人何曾真正了解過我?」
「您不知道吧,我不是什麼好人,一向睚眦必報。」
「你不妨猜猜,你大哥的腿,是怎麼廢掉的?」
顧廷輝當眾毀婚,我就找人廢了他的一條腿。
戰場上刀劍無眼,他瘸一條腿,沒有人會覺得有什麼不對。
隻可惜,許清漪想要的功名利祿,顧大公子不能給她了。
於是他們被逼回京城。
許清漪禍害了我的婚事一次,竟還想來第二次。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我找人在京中暗中傳播她的陳年舊事,打算將她困在顧府慢慢磋磨。
就像她母親磋磨我娘那樣。
沒想到,卻意外發現了顧廷昀的心事。
我早知顧廷昀不愛我。
畢竟從一開始,我以為他是為了顧家的名聲,才不得已娶了我。
如果他給我一封和離書,我不會糾纏。
或許還會謝他當年全了我的面子,不至於讓我淪為徹頭徹尾的笑話。
然後他居高臺,我遁江湖,再無關聯。
可他偏要用最作踐人的法子,許清漪不過挑撥幾句,他就把我關進大獄。
甚至拿我娘威脅我。
可我不是我娘,絕不會重蹈她的覆轍。
我翻臉無情,滿腹算計。
我讓顧廷昀背上了一樁流言中的「人命官司」。
命案需要證據,可猜忌隻需要似是而非的傳言。
我在大牢裡吃那些苦,是一場以身入局的戲。
商人本就輕賤,況且我還是女子,若想報復顧廷昀,隻能讓自己也遭受苦楚。
吏部侍郎夫人,是唯一的觀眾。
吏部掌管官員任免,顧廷昀本就受慶國公扶持。
三年的交情,同為女人的同情,我相信,她會把顧廷昀釘S。
顧廷昀的官途到此為止了。
但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我找人放出的那些小道消息,晴柔當著眾人說的話,京城裡沸沸揚揚的傳言……
足夠讓顧廷昀名聲盡毀,在京中無立足之地。
他這種心比天高而自負有才的人,不怕S亡,隻怕鬱鬱不得志,抱憾終身。
而他曾經有過登高的機會,曾有過用心扶持他的妻子,卻因許清漪的出現,盡數落空。
他該會是什麼想法?
光是想想,我就開心到多吃兩碗飯。
如今,看著顧廷昀的落魄樣,我更是笑得暢快。
顧廷昀看著我的樣子,恢復了往日的鎮定。
「那你消氣了嗎?夫人?」
13
「我來江南,隻是因為你曾說過,想看江南風景。我是為了你才來的。」
「你走後,我才意識到,我心儀之人是你。行走坐臥,我眼前全都是你的身影。」
「對於清漪,不過是年少時的仰慕,我從未有過逾矩的想法。」
顧廷昀像是不打算追究往事,隻是急切地剖白自己。
說來好笑,成婚多年,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這麼多話。
顧廷昀喋喋不休,神色懇切。
他說,他對許清漪的情意,開始於幼時拜訪許府的經歷。
那時顧家已經沒落,近十年無人考取功名進朝做官,在京城幾無立足之地。
顧家,甚至拿不出讓他拜師的錢。
年節下,顧家來許府走動,顧廷昀看到一個小姑娘在搖頭晃腦地背詩。
那天,小姑娘送給他一本《雲山先生文集》,還給他塞了滿滿一大包的筆墨紙砚。
後來他才知道,那天的小丫頭,是許家嫡女。
和自己的兄長有婚約。
可後來,卻聽說,許家的庶女強搶了這樁婚事。
於是,兄長找到嫡女帶她私奔,自己為了成全他們,娶了那庶女。
......
他急切地說:「那都是前塵往事了,是年少時不懂事……三年夫妻,我愛的是你啊!」
我卻因感到過於荒謬,笑出了聲。
「那《雲山先生文集》,是我送你的。」
看他一臉呆滯,我聲音冰冷:「我爹幹出貶妻為妾的荒唐事,我從嫡女變庶女。你遇到的人,是我。」
他呆愣在原地。
「你嫌我不通文墨,惦記著許清漪滿腹詩書。但你不知道吧,她的母親逼S了我母親,在那之後,我連活下來都是艱難,隻好一門心思鑽研錢財,哪有功夫去研究風花雪月。」
我沒了痛打落水狗的興致,就此打算離開。
顧廷昀卻擋在我身前。
我驚奇地看到,他的臉上出現近乎乞求的表情:「婉儀,是我糊塗……我當時以為你是嫉妒長姐,所以才想著要給你一點教訓……我後來才知道,那都是許清漪故意栽贓陷害!我並不是真心想奪走你付諸心血的生意的,我隻是氣急了……」
「所以呢?」
「我……我知道錯了。我不再阻礙你經商,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我絕無二話……我曾經犯了錯,可你如今也該出氣了吧?我們扯平了,好不好?以後把往事遺忘,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抱臂看著他:「怎麼?不愛許清漪了?」
「不,我愛的從來不是她,是你啊……我都說了,是因為那本文集我才會……」
「誰送你書,你便愛誰嗎?那你的愛還真是廉價。」
我打開包廂門,直接離開。
14
顧廷昀在城外找了個偏僻的地方住下。
他的那點積蓄,住在城郊也捉襟見肘。
他想尋個教人讀書識字的活計,往往頭一天答應得好好的,第二天又變卦。
他去商戶挨家詢問是否需要賬房,卻被毫不留情地趕出去。
到最後,他在我酒樓門口,支了個攤子,要賣字畫為生。
他想,我絕不會當街與他翻臉。
這是自然,我做的是酒樓生意,笑迎八方來客。
顧廷昀有恃無恐,甚至畫了我的畫像,堂而皇之地高高掛起。
甚至引得有好事者跑來問我。
當晚我離開時,顧廷煜擲地有聲:「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婉儀,我和你重新來過!」
車夫皺眉看著他:「什麼碗一碗二的,打攪了我們老板,小心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第二天,顧廷昀再來時,沒過一刻鍾,官差便來了,二話不說, 開始砸他的攤子。
「京城的大人來了, 點名要來鳳儀閣下榻。這破爛攤子, 趕緊砸了, 礙事。」
任憑顧廷昀怎麼懇請,都無濟於事。
反倒因妨礙公務, 被關進了大獄。
衙役脾氣暴,不小心傷了他一條腿。
我在二樓看著, 神情冷淡。
身後有爽朗的聲音響起:「好歹一段夫妻情分呢, 這麼狠心?」
我轉過身, 沒好氣瞪她一眼:
「要來也不早說,害我白白擔驚受怕, 生怕準備得不周到,得罪了京城的貴人。」
這人正是成玉。
「哼,你把我當棋子, 害我傷心多日。如今也叫你嘗嘗我的苦楚。」
她又看了一眼窗外:「他已經後悔了, 言辭懇切, 涕淚俱下……你下葬那天,他失魂落魄,不像假的。後來你嫡姐被抓,他並未袒護……」
我低頭笑笑:
「我娘S後, 我爹也後悔過啊。
但那又如何呢?許清漪的娘依然作為正室下葬,許清漪享嫡女的名頭。
我爹花天酒地照舊,竟還博了個深情的名頭。
到最後, S的隻有我娘。
受委屈的隻有我們母女。
「男人的後悔值幾兩銀子?他們隻會流下幾滴不值錢的眼淚, 然後繼續好好活在這世間。」
成玉聞言沒再說什麼。
而我沒有追問。
或許她不是想勸我, 隻是在問自己。
當日她是那麼快意恩仇的女子, 如今眉頭也染上了憂色。
而且, 一向與她恩愛的侍郎大人, 竟讓她孤身一人來了江南……
這世間, 左不過是痴男怨女的戲碼不斷上演。
我不打算追問。
她想做什麼, 我陪著便是。
正如當初,她曾那樣仗義執言,堅定地幫「S去」的我討公道。
15
又過了半年, 街頭煙花爆竹已經開始啪啦作響。
一群人關上門熱熱鬧鬧地吃鍋子時, 卻聽到有微弱的敲門聲。
剛踏出鏢局大門,就聽到隔壁首飾鋪的女老板熱情招呼我:
「前我」「晦氣。」
能讓她這麼不給好臉色的, 隻有顧廷昀了。
我思索片刻,還是出了門。
顧廷昀唇色蒼白, 臉頰被凍得通紅。
他蜷在破舊的袍子裡, 身形瑟縮。
左腿的傷因沒能及時救治, 永遠跛了。
一雙手因在冬天寫字謀生, 已經生了凍瘡。
江南好,冬天不會有鵝毛大雪,隻是那無處不在的湿寒會鑽進骨頭的每一寸縫隙。
顧廷昀苦笑道:「我要離開了。」
我點點頭:「好走,不送。」
「婉儀, 我們怎麼就走到今天這樣了呢?我想不通……」
我笑出了聲:
「江湖路遠,餘生很長。想不通的話,你可以在路上慢慢想。」
我毫不客氣地轉身關門。
成玉的聲音傳來:「別磨蹭了!肉都快被吃光了!」
我笑著過去,撸起袖子加入了搶肉大戰。
前塵往事如煙雲聚散, 那些痛徹心扉的愛恨情仇,到頭來,比不過一餐美酒佳餚。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