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四歲那年,我被賣進陳府,成了九歲陳小少爺的童養媳。
小少爺驕橫跋扈,厭棄我的容貌,總是為難我。
冬日要活魚,夏日要寒冰,秋日不喜落葉,春日討厭鮮花。
我惦記著那 10 兩銀子,總是容忍,直到五年後陳府一朝被屠。
我背著他從廢墟走進鄉野,從邊疆走回京城。
陳家一朝翻案,聖上賜婚,風頭無兩。
他意氣風發準備迎娶新婦的那天,我遞上辛苦攢下的 10 兩銀子對他說:「少爺,我要回家了。」
「祝你此後,日日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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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一反往日冷漠,狠戾地將銀子摔在地上。
「文秋水,你早就是我陳家婦,哪兒也別想去!」
1
京城下第一場秋雨的時候,陳青葉凱旋而歸。
我院裡的小丫頭們七嘴八舌地說迎他的隊伍排了整條街,多得是姑娘往他身上扔花。
「咱們少爺長得好,又剛剛立了大功回來,自然是風頭無兩了!」
「哎,你們有沒有聽說,周丞相上奏,請皇上為女兒賜婚呢。」
「不會……是跟咱家少爺吧?」
她們默契的降了降聲音,幾乎是用氣音說話。
「文姑娘還在呢,少爺怎麼能娶周小姐!」
一個丫頭忿忿不平地說,又被其他人打斷聲音。
「主子的事,你也要插嘴!」
她就閉上嘴,小聲說:「文姑娘病的好重,少爺怎麼還不來看看?」
我仰頭望著床上的花欄樣式發呆,陳青葉不會來的。
他厭惡我,從當初不能自己做主的年紀開始就不願意見我。
如今他忙的腳不沾地,自然想不起我這個早該被他拋到腦後去的人。
我壓下喉間腥甜,隻覺得左腿又開始隱隱作痛。
想來是下雨了。
「小荷。」
「哎,姑娘!」
小丫頭已經收好了表情,沒在我面前露出半分不滿來。
她說:「少爺剛剛回來,皇上召見,才難回來看姑娘呢。」
「姑娘莫要傷心。」
我彎了彎嘴角,點點頭算是答了。
「姑娘吃點飯,然後好吃藥,少爺就會回來了!」
她還喋喋不休地說著,跟著陳青葉的小廝就小跑著進了屋。
「姑娘,少爺讓我帶個話,說他今夜不回來了,叫你不要等。」
我眨了眨眼,莫名地想起我們已經五個月不見了。
小荷鼓起了腮幫子,像是非常不滿。
「少爺去哪裡了!」
「小荷。」
我輕聲制止,然後對著來人說:「告訴少爺我知道了。」
收了回話他也不走,隻站在原地看我。
「姑娘,沒什麼話了嘛?」
我想了想,又說:「如果少爺回來,無論多晚,請他來找我一趟。」
我轉過頭,就能看見被我收拾好放在梳妝臺上的小盒子。
裡面正放著我這些年像命根子一樣護著的東西。
「就說,我有話對他說。」
小廝松了口氣,抖著身子笑起來。
「哎,小的一定帶到!」
眼見著他快要跑沒影了,我才反應過來,拉過小荷的手叮囑她。
「去追!就說若是少爺沒空,也不必急於一時。」
小荷咬著唇應了,快步往外跑去。
出乎意料的,幾乎是飯擺上桌的下一秒鍾,我就聽見小荷的驚呼。
「少爺回來啦!」
外頭天剛擦黑。
我心一沉,筷子還沒放下,陳青葉就推開門大踏步的走了進來。
他比幾個月前黑了不少,不笑的時候甚至有些兇。
我在心裡默默將他和小時候白軟的團子放在一起比較,覺得他變得很多。
他坐在桌對面直勾勾地看著我,嘴角向下,像是很不開心。
「你有話對我說?」
他這樣一問,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幾個月前我們就大吵一架,隔日陳青葉就上了戰場,今日他難得回家,我還是不想他不開心。
所以我換了個話題:「吃過飯了嗎?」
陳青葉還是目光沉沉地看著我,「有話現在就說!」
他像是厭煩到了極點,揉了揉額角不再說話。
我隻好也放下筷子,覺得今夜的鹽酥雞應該很好吃。
不能吃上一口,好可惜。
我拿起準備多時的盒子送到他眼前,「少爺。」
陳青葉猛地看向我,許是我的錯覺,他的牙齒咯吱作響。
我忽略他的視線,這話不得不說,拖了這五個月還是要說。
我狠狠心,將手中的盒子打開。
「這是當年夫人給我的,說是給兒媳的镯子。」
「既然是陳家的镯子,我拿著不合適了。」
我將盒子往前推推,沒抬起頭看他。
「另外,這有十兩銀子。」
我吸了一口氣,將腿上密密麻麻的痛意挨過去才說:「少爺,我要回家去了。」
陳青葉露出今夜第一個笑。
「文秋水,你還有家呢?」
「你爹早就把你賣給我了,你不記得了?」
我低下頭,當然知道,這些年他總是說,我欠他十兩銀子。
那是我被賣到他家的價錢。
我隻值十兩。
「所以現在……還給你。」
陳青葉像是再也不想跟我廢話,他站起身,將盒子裡的镯子拿出來,彎腰貼近我,不容拒絕的將其套上我的手腕。
有些痛,我往後躲。
陳青葉的呼吸近在咫尺,我能感受到他的怒火在我耳邊燃燒。
「文秋水,你早就是我文家婦,哪裡也不能去!」
床幔落下之後我才想要掙扎,可左腿被他捏在手裡,我就動彈不得。
他的手很暖,一點點順著我的腳踝按到膝蓋,一遍又一遍。
「少爺……」
「文秋水,」他頭也不抬地說:「你可以不講話。」
我就閉上嘴也閉上眼睛,開始裝睡。
可能是因為陳青葉在身邊,雨天也沒有這麼難捱。
我竟真的睡了過去。
意識消散的前一秒鍾,我聽見他叫我。
「秋水,下雨了。」
我有一瞬間忘記我們身處何處。
隻能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背。
我說:「少爺,沒關系。」
「我在這裡。」
我想,這場雨真的下的好大,都滴在了我的臉上。
我是很討厭下雨的。
2
「都給我滾出去!」
十四歲那年,我第一次邁進陳府。
小少爺正在鬧脾氣,S活不去上學堂。
「啪」的一聲,一個漂亮的琉璃花瓶碎在我腳邊。
我順著聲音望過去,第一次看見陳青葉。
他瞪著漂亮的眼睛看著我,沒費什麼時間就將視線轉了過去。
「嘖。」
他說:「又是醜八怪!」
「別安排在我屋裡!」
他抱胸站著,對我的去處下命令。
「少爺,這是文家姑娘。」
領我進門的媽媽陪著笑小聲說。
「文家?」小少爺瞪大了眼睛,活像是見了鬼,「這就是我娘給我安排的媳婦???」
他「蹬蹬」地向外跑,眼見著就要消失在牆角之外,又突然轉過身拉住了我的手。
他比我矮半個頭,隻微微側過頭就能看見他的睫毛。
我在心裡想,這陳家的少爺,長得實在漂亮。
沒吃過苦的。
「別看著我!」
我的腳下一個踉跄,他脾氣不好,我又想。
「娘!」
他離得老遠就開始大聲地叫。
我剛剛已經見過陳夫人,所以隻是福了福身子。
「秋水來了。」
「我不娶她!」陳青葉氣都沒喘勻就松開了我的手,「我才不會娶一個醜八怪!」
陳夫人的臉色瞬間冷下來。
「道歉。」
她牽著我的手站到陳青葉面前,重復了一遍,「道歉!」
陳青葉瞪大了眼睛,像是沒想過她會生氣,隻是扭過頭一言不發。
我對著陳夫人笑了笑,「沒關系的。」
沒關系的,自從我娘去世,這句話我已經說過太多遍了。
陳夫人卻紅了眼眶。
她請了家法,將陳青葉打的下不來床。
第一面就不愉快,以後數年,都不會愉快的。
我要到很久之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從那天之後,我就被安排在了陳青葉隔壁的房間。
我試圖做些輕松的工作,府裡的人卻像是遇上了天大的難題,動不動就說使不得。
於是我變得無事可做,跟著小少爺一起上學堂成了我每天唯一的工作。
陳青葉討厭上學,也討厭我。
院子裡的下人都不想去觸他的眉頭,我還是隻能硬著頭皮推開他的門,叫他上學。
「文秋水!你懂不懂什麼叫男女有別!」
陳青葉咬著牙瞪我,因為我剛剛掀開了他的被子。
「青葉,你該去上學了。」
小少爺漲紅了臉,像小獸一樣地瞪著我,大聲對我吼:「文秋水!誰準你叫我的名字!」
「夫人。」
他跳下床三兩下穿好了衣服,站在我面前說:「不準你叫我的名字!」
我平靜地看著他,「我是你未過門的媳婦,叫你的名字也是應當的。」
他又生起氣來,猛地將我往後一推,我的腰間猛地一痛,床邊的雕花硌得我想要掉眼淚。
「文秋水!你少拿那亂七八糟的婚約壓我!我警告你,你是你爹賣給我家的,那婚約我不認!」
「你!就是伺候我的!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記住了沒!」
眼見著上學的時間就要到了,我漫不經心地敷衍他。
「知道了,青葉,上學去吧。」
「不準你叫我的名字!」
「……」
陳青葉非常執著的不許我叫他的名字,我當他是半大孩子,存心逗他,次次都把他氣的跳腳。
直到他有了心上人。
3
陳青葉第一次對我發火,是在我進陳府的第四年。
這一年,我十八歲。
陳夫人將我視作親生女兒,將偌大的陳府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給我打理。
某一個午後,她笑著將陳家的傳家玉镯交到我手裡。
「秋水,過了年,就將你和青葉的婚事辦了。」
我捏著镯子點頭,說好。
哪怕陳青葉並不喜歡我,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會做好一個好娘子的本分,幫助他打理家業,照顧父母。
但陳青葉卻不願意。
他長高了些,不再隻會用語言說自己不願意。
他挺著脊背跪在祠堂,一連兩日,水米未進。
我端著食盒去看他,被他一巴掌打翻在地。
「文秋水,我不會娶你。」
他已經有了少年人的模樣,看著我的眼裡有恨。
我莫名就有些心慌。
「青葉,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做主媒妁之言,我會好好對你的。」
我十分蒼白的安慰他。
「我說了別叫我的名字!」
他提高了聲音,「我有心悅之人,秋水,我會給你找個好人家,將你好好的嫁出去,你不是非要嫁給我不是嗎!」
「就當我求求你,秋水,你替我求求娘親,我真的……不能娶你。」
我那時候想,小少爺是從來不肯服軟的。
哪怕小時候刻意為難我,在冬日裡嚷嚷著要活魚,非得讓我寒冬臘月的去湖裡給他捕,最後魚沒捕來我還凍病了。
那次陳夫人狠狠打了他一頓,將他關在祠堂餓了三天。
我在床上病了多久,他就在床上躺了多久。
這樣他都沒跟我道歉。
可現在他眼眶通紅,說求求我。
我說好吧。
「我去試試。」
陳夫人嘆了口氣,將我按在桌上吃飯。
「秋水,你不能什麼都順著他的。」
她這樣講。
我沒成功。
直到餓到暈倒,小少爺也沒松口。
從那之後,陳夫人就嚴格的關著他,除了上學不許他再外出,府裡人人都不幫他,他就來敲我的門。
我後來常常想起那一天他的表情,像是非常難以開口。
「秋水,今天街上有燈會,我……帶你看看去呀。」
他的表情太假,活像是有人拿刀架著他的脖子,逼他說他根本說不出口的話。
但我還是說好。
那天街上的燈會什麼樣我已經不記得了,喧鬧人群中我隻記得他的表情。
溫和、輕柔、忐忑。
此後許多年裡,我都希望他也能對著我這樣笑。
但他從沒有過。
他隻對一個人這樣笑,周家小姐,周媚笙。
那天燈會散的很早,因為天公不作美,星星點點的下起了雨。
我想我最早討厭雨天就是從這一天開始。
那一天我站在街角,看著我未來的夫君為別人撐著傘。
他溫和地笑,像是能將所有的一切雙手奉上,隻要她需要。
我的心髒在那一瞬間融成一片湖泊,裡面也下起雨來。
我轉過身往反方向走,直到進府,下人迎上來問我:「姑娘,怎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