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醉香樓的第十年，我遇到了嚴明。
一個滿口人人平等的男人。
他發誓：「初瑤，我要為你贖身，帶你去我的時代。」
我疑惑：「媽媽說贖我要十萬兩白銀，你有嗎？」
他驚訝：「你賣了這麼多年，難道連十萬兩白銀都沒存下？」
「？」
1
嚴明的裝扮與晟國人不同，行事作風亦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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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醉香樓的第一天，他上身套著一件褂子，露出胳膊，下身穿著黑色的寬松褲子，好似京城郊外的地痞流氓。
但是他張口閉口「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定能考出個狀元！」
媽媽雖然不通文採，但聽著韻律便覺得是極佳的詩歌，生怕得罪了未來的狀元郎，便讓我去伺候。
我打小被家人賣到醉香樓，媽媽見我是個美人胚子，便下了苦功夫訓練我。
現在的我美貌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僅是醉香樓裡無可爭議的花魁，就算在京城的美人榜上也是名列前茅。
媽媽總說：「男人的本性很賤，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珍惜。」
我是醉香樓的花魁，但入幕之賓並不多。
想要見我的面，得先大把大把花銀票。
我的生意主打一個小、精、高端。
自我掛牌做生意以來，媽媽趕走了想白嫖的、充大款的、畫餅的，切不讓我在窮男人身上浪費一刻鍾。
我十分贊同媽媽的理念，既然身處青樓，自然該忘情絕愛，一心搞錢。
2
嚴明確實有兩把刷子，這麼多年來第一個能夠不花一個銅板就成為了醉香樓貴賓。
他說他來自「現代」，在那個世界裡人人生而平等。
「初瑤，在我的時代裡，你完全可以做個愛豆。」
我眨巴著懵懂的眼睛問：「明哥哥，什麼是愛豆？」
「愛豆是一種職業，打扮得美美的，在舞臺上唱唱跳跳。最重要的是，工資，不，月銀很高，做幾年愛豆後一輩子吃喝不愁。」
「可是，這好像和我現在的情況差不多呀。我每天梳妝打扮，給客人彈琴、唱曲兒……」
「不不，愛豆在我們時代是正經職業，無論男女老少都會發自內心地喜歡你、崇拜你。」
「世間竟有如此美好的地方，我真想有一天能去看看。明哥哥，你能帶我去嗎？小女子願以身相許……」
「哈哈哈哈，我的美人，你可真香……」
我的小狗看不下去了，在一旁「汪汪」。
一刻鍾後，嚴明沉沉睡去。
我看著他熟睡的面孔，皺著眉輕啐了一口。
真的能在嫖客裡找到狀元郎嗎？。
3
嚴明打算參加今年秋闱，但終日與我飲酒作樂，從未讀過聖賢書。
媽媽無法再保持淡定了，私底下拉著我說：「初瑤，你勸勸嚴明讀幾本書吧，人不能這麼荒廢下去。」
我淡然一笑，隻將嚴明最新作的詩展示給媽媽看看。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福建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這是嚴明為我寫的詩，媽媽瞧著如何。」
「真是好詩啊，那媽媽就放心了。好閨女，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嚴明，等他金榜奪魁時，你就是狀元夫人了，就可以離開這泥潭了。」
我乖巧地點頭稱是。
但也許是在醉香樓裡過慣了眾星捧月的人上人日子，嚴明逐漸不似剛來時那般謹慎。
「初瑤，你們這個時代的女子視貞潔如性命，為什麼你當初沒在接客前自盡呢？」
縱使我多年來與眾多男人逢場作戲，有著被客人肆意欺辱也能笑著的職業素養，在聽到這話時，我的笑臉終於撐不住，徹底垮掉了。
我仿佛被人狠狠捶向了腹部，一股扭曲的疼痛猛然侵襲過全身，思維停滯，世界都安靜下來了。
好一會兒，我才從混沌中緩過來，抬眼一看，嚴明還笑眯眯看著我，完全無視我的尷尬、痛苦，隻是耐心等我回答，好似逗弄一隻小狗。
這就是口口聲聲「人生而平等」的男人說出來的話嗎？
我急忙抹了把淚，又重新戴上明媚的笑臉，起身替嚴明捏起肩膀：「我要是那時候自盡了，還能遇到明哥哥嗎？」
嚴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舒服地閉上了眼享受我的小意溫柔。
我又上強度：「其實我試圖自盡過，好幾次都已經掛好了白綾，但一想到我的家人，我就舍不得離開這兒。雖然他們把我賣到了青樓，可是他們是我的親人啊，我還想有一天離開醉香樓去找他們，感受感受親情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嗚嗚……」
見到美人落淚，嚴明也心軟了，抱著我安慰道：「我會給你幸福的。初瑤，我要為你贖身，你以後就跟了我吧！」
我手上的動作停頓住，小心翼翼問：「可是媽媽說過我的贖身費是十萬兩白銀，明哥哥你有嗎……」
嚴明瞪大雙眼看著我，好像我臉上有金元寶。
「你賣了這麼多年，難道連十萬兩白銀都沒存下？」
我一時語塞，感情是讓我自己贖自己？
「難道你沒有百寶箱？你聽說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嗎？」
我深深嘆了口氣，眼神裡流露出無盡的無奈。
「明哥哥你看看，我在醉香樓裡就隻有這兩間屋子，平常我出條子，媽媽恨不得把地磚都掀起來檢查，我哪裡能藏銀錢呢？一個銅板都藏不了。」
嚴明臉色倏然像鍋底一樣黑，緊鎖著眉頭思索著什麼，良久才吐出來一句「這樣啊……」
我們兩個相顧無言，室內靜得可怕。
4
自這天開始，我和嚴明的關系變得很微妙。
他依舊每天和我難舍難分，做些戀人之間應該做的事:賞花、飲酒、看戲，好似一對佳偶。
但從前他樂衷於向我描述另外一個時代的種種，欣賞我的臉上的震驚、向往，現在他絲毫不提那個時代。
我和嚴明很默契地不再多聊，隻專注於當下的吃喝玩樂。
秋闱結束後，嚴明宣傳稱能僅靠幾句話就金榜題名，並樂此不疲地吟誦著他的大作「昔秦皇漢武，略輸文採。唐宗宋祖，稍遜風騷……」醉香樓的伙夫都能背下兩句了。
萬眾矚目的科舉結果出來了：沒有嚴明。
醉香樓裡的姑娘小廝們早就看不慣整日自誇自擂的嚴明，紛紛揶揄:「文曲星怎麼沒當上狀元郎啊？」嚴明像抽了蝦線的蝦，軟塌塌地也沒力氣去反駁。
我竭盡所能安慰嚴明，他卻動輒對我發脾氣，怨恨起我們這幫「封建人」不懂欣賞他的大作。
「你們這幫封建老古董，根本不懂得欣賞我的才能，難怪歷史的車輪狠狠壓S你們……」
甚至責怪是我總是帶他尋歡作樂，他才落榜的。
我一時無話可說，難道所謂的「現代人」這樣欺軟怕硬嗎？他不敢對著嘲笑他的人發火，偏偏朝我這弱女子發火。以及，青樓的花魁不和客人飲酒作樂，難道像女夫子一樣教客人學四書五經嗎？
如果「現代人」都是這麼蠻不講理，不去也罷。
媽媽培養出「狀元夫人」的美夢落了空，自然不慣著嚴明了。
趁著嚴明在我屋裡喝悶酒時，媽媽帶領一幫小廝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你這臭小子，在我醉香樓騙吃騙喝幾個月，現在還敢S皮賴臉地賴在這。一天到晚說自己是狀元，現在皇榜都張貼出來了，你是狀元嗎？我要是你，早就灰溜溜跑了。唉，世風日下，現在的年輕人臉皮真厚啊！」
說罷，媽媽還朝眾人捏捏自己臉皮，小廝們哈哈大笑。
嚴明被媽媽的話激怒了，臉色瞬間煞白，而後漲成豬肝色。
他將酒瓶狠狠摔在地上，瓶子碎片伴著酒水向四處飛濺，小廝們止住笑，擺好架勢等著媽媽的吩咐。
「我和初瑤姑娘真心相愛，現在想陪陪她不行嗎？你們懂不懂人權，真是封建、落後！」
媽媽轉身拉起一旁看熱鬧的我，似笑非笑問：「初瑤，他說的是真的嗎？」
我也無意與嚴明糾纏了，先是瑩瑩淚水從眼窩裡湧出，顯得傷心欲絕，然後小聲說：「嚴公子還是暫時不要來醉香樓了。」
對於像嚴明這種情況復雜的客人，我們不好完全得罪，但又不想繼續招待了，便使出唱紅白臉的法子，日後即使這位客人東山再起了，我們也好交代。
嚴明雙拳握緊，明顯已經忍到了極點，但看到我梨花帶雨的模樣，終究是緩緩起身了。
「初瑤，你先等等我，待我功成名就了會回來找你的。我要堂堂正正地把你從這裡接走，不讓你再被毒婦欺凌，讓你做我的妻子。」
嚴明最後抱了抱我，落寞地離開了住了幾個月的醉香樓。
5
京城的煙花柳巷很小，小到八卦消息一天之內能傳遍圈子內所有人。
嚴明離開我後，轉身投到了滿香閣葉青青姑娘的懷抱。
據說兩人許下偕老之言，好不深情。
媽媽聽到後又氣又恨，絞著帕子怒罵：「這臭男人，前幾天還說要娶你，現在就跟別的女人搞到一起了。我自認為識人無數，但像這麼不要臉的真是頭一次見。好初瑤，你別難過，媽媽會給你找個好夫婿，保證你這輩子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相比於媽媽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倒是沒多大怨氣，一邊幫媽媽順氣一邊寬慰媽媽：「我早就看出來他不是什麼好人，即便能寫出好詩，也掩蓋不了他骨子裡的自私卑鄙。我從未指望他能帶給我幸福，所以現在他去找別的姑娘我真的無所謂。不過他呀，倒是有別的用處呢。」
嚴明原來的世界裡，女子可以讀數、務工，甚至能進官府做大官人，如果我能去這樣的世界，是不是會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呢？
嚴明再次找我時，領著一位衣著華貴的男人。
嚴明悄悄和我透露：「他是魏王，你務必好好伺候他，隻有讓他滿意了，我們才能攢足金元寶回到現代。」
魏王是當今皇上的兄弟，過去十餘年一直駐守在邊疆，今年大破匈奴才得以回朝。
邊關苦寒，魏王必然是許久接觸不到京中女子。
嚴明可能不是文曲星轉世，但一定是趙高轉世，巴結權貴的能力是一流水平。
魏王挑眉盯著我，一手慢慢摩挲拇指上的扳指，輕啟薄唇：「嚴明說你是京城第一美人，特將你獻給我。本來在見你之前，我想這京城第一美人定是空有其名，今日一見，倒覺得是名副其實。」
魏王生得很好看，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春水蕩漾，高挺的鼻梁又平添了幾分硬朗與堅毅。
好看的臉蛋說出下流的話，竟變成風流。
站在魏王身後的嚴明見計劃已成功了一半，悄悄退下，隻留下了我和魏王。
屋內曖昧的氣息蔓延，我忍不住發抖。
不是害怕尊貴的王爺而發抖，而是為我的計劃順利進行而發抖。
「王爺，您知道火藥嗎？」
6
「火藥是什麼藥？」
「火藥不是藥，是一種S傷力極大的武器，由一硝二硫三木炭制成。」
「是嗎？」
「奴婢也是偶然聽嚴明酒後說的，當時覺得有大用處，便在這備下了材料，王爺不妨試一試？」
魏王正了正臉色，用我準備的材料小規模試了試。
硝煙冉冉升起，模糊了魏王的臉龐，魏王的呼吸聲穿透層層疊疊的煙霧。
「我與嚴明本是一對戀人，嚴明曾說要娶我為妻。如今，嚴明為了討好您便將他的戀人雙手奉上，可見其品行卑劣。嚴明表面上投靠您，但卻向您隱瞞了火藥，他必然包藏禍心。」
聽了我的話，魏王思忖片刻，問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即使嚴明在耍什麼陰謀，若是你助他成功了，他定會感謝你，將來說不定真讓你做他的夫人。現在你背刺他投靠本王，是指望我堂堂一個王爺感謝一個J女嗎？」
我跪下，額頭抵住冰涼的地面，不卑不亢解釋道：「奴婢是下九流的J女，從不指望王爺能屈尊降貴感謝奴婢什麼。但俗話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您是天上的龍子，卻為了大晟百姓徵戰沙場、視S如歸。奴婢雖身處勾欄瓦舍，但每每看到街邊乞討的孩子、凍S餓S的老人時，心裡十分痛苦，多麼希望自己能幫幫他們。隻是我隻能救一兩個人，整個大晟又有多少人在看不見的地方餓S凍S而無人關心呢。魏王賢名遠播，奴婢希望借著魏王的手，也為大晟盡綿薄之力，還請王爺明察。」
魏王細而又細地，正眼看著我，捕捉我臉上的任何真心與假意，而後是重重的嘆息。
「若是滿城文武都能像你這麼想，大晟也不會被匈奴欺壓多年了。你且等著，本王會調查清楚這件事。」
7
逛醉香樓的客人非富即貴，我每日周旋在他們身邊，對大晟目前的局勢也了如指掌。
當今皇上年方十二，是先皇唯一的嫡子。皇帝年幼，權力被外戚牢牢把控。
魏王是先皇與淑妃的孩子，先皇寵愛淑妃，在嫡子出生前試圖將魏王立為太子，皇後家族極力反對，因此皇後、也就是當今太後恨極了淑妃母子，先皇一駕崩，淑妃被禁足在深宮中抑鬱而亡，魏王被打發去了關外。
太後一族把持朝政，肆意妄為。大晟外被匈奴攻打，內被奸臣侵蝕，普通老百姓日子越發艱難，為了活下去賣兒賣女，而我就是其中一個被賣的孩子。
魏王在外徵戰多年，在軍中很有威望，太後一黨生怕魏王造反。
如今匈奴被擊退了，至少需要十年時間休養生息。
大晟沒了匈奴的威脅，自然可以對手握重兵的將軍下手，魏王首當其衝。
此次魏王回朝，表面上是領賞，實際上是借機鏟除魏王一黨。
兩黨勢均力敵，原本是場長久的拉鋸戰，但嚴明的出現是一個轉機。
嚴明滿口「人人平等」，發誓要救我出風塵，我曾感動過，幻想有一天和嚴明去新的世界。
但自嚴明問我為何不自盡時，我便明白嚴明和這個時代的臭男人沒什麼兩樣，甚至更殘酷。
他對我是發自內心的鄙視，即使到了那個人人平等的時代也不會改變，和他在一起隻會有無窮無盡的壓迫。
我得自己謀出路。
嚴明曾透露了他是靠祖傳的玉佩穿越而來，玉佩藏在一顆大槐樹下。
除了攜帶玉佩，穿越者還需走到特定地點才能穿越成功，這個地點便是——當今皇宮的正中央。
在嚴明原來的世界裡，皇宮已經變成旅遊景點，嚴明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
但在這個時代，皇宮仍然是森嚴的皇家住所，嚴明這種普通人無法進去，所以一時無法回現代。
為了有一天能在這個時代與現代間來去自如，嚴明需要往上爬，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靠文是靠自己偷的詩詞，靠武是靠火藥。
嚴明打了一手好算盤，但僅靠幾首詩不能考個狀元，隻得獻上自己的女人去巴結權貴。
在兩黨之爭中，嚴明站了魏王。
我想，正是嚴明瞧不上我，把我當做個小玩意，才會將這些秘密告訴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