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眼看著他∶「你不記得是你的事情。但是這五年讓我過得如此痛苦的人也確實是你。難道就因為你的一句『不記得』,就想讓我一切忘掉跟你從頭開始嗎?陸炳淮,我不是菩薩,做不了普度眾生的事情。」
陸炳淮愣了一愣,眼眸中的光都消失不見,他看起來痛苦萬分∶「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連一個重新再來的機會都沒有!」他捂著腦袋,低聲哀號著。
我垂眸看著他,長嘆一口氣∶「陸炳淮,我們就這樣吧。你既然失憶了,再難聽的話我不想多說了,讓何清帶你回去吧,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想看見你。」
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眼中帶著一絲絲的懇求∶「舟舟,如果我恢復記憶了,再回來求得你的原諒,你……還會原諒我麼……」
還未等我開口,他忽地苦澀一笑,搖了搖頭∶「你不會原諒我的。你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改變的。這些年是我傷得你太深了。」
我沒有再理會他,我們之間早已無話可說了。
陸炳淮淋了一宿的雨,原本傷就未好,剛才情緒大起大落,聞訊趕來的何清來到小院時,他整個人又發起燒來。
何清面帶歉意,說了幾句添麻煩的話,攙著陸炳淮便要走,迷迷糊糊中,他的嘴裡仍喃喃著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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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了一聲何清,問道∶「可還記得交給你的事情?」
何清看著倚在身上的陸炳淮,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他都這樣了,你也狠得下心?」
我笑了∶「不管他變成什麼樣,他就是他。做過的事情,不會因為他的失憶就不存在了。倘若你見他可憐,那我自然會找別人去做。」
他的神色頓時冷下來∶「隻是隨口問問罷了。我也不是什麼心善之人,關乎自己的事情還是拎得清。你放心,冊子我遲早會呈上去。」
我點頭,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便轉身回了小院。
21
連日大雨總算在這一日的早上停下了,日頭從東邊升起,注定是明媚的一天。
一大早,小慧盯著家丁們搬家,催促著要趕緊離開,說是耽誤一秒又不知道要生出什麼事情來,省得給心裡添堵。
馬車在寂靜的街上緩慢前行,我掀起簾子回頭望了望,曾經我滿懷期待地來到這裡,也暢想了無數美好的未來,隻是沒有一種未來是如今這個樣子的。
但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行到城門口,馬車忽然停下來,小慧探頭進來∶「姐姐,沈昇在外面。」
我掀起來簾子,沈昇騎著他的白馬,慢慢悠悠湊了過來。我笑眯眯道∶「好巧啊?」
「早聽說你要搬家,昨夜雨停我便在城門口守著了。」他摸了摸鼻尖,面色慢慢有些泛紅。
我道∶「你找我有事情?」
他點點頭,復又搖搖頭∶「沒有。你要去哪兒?」
我說∶「去雲城!」聞言,小慧在外面歪著個腦子,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隻是捂嘴笑了笑。
他立刻大喜∶「巧了!我也是要去雲城!不如我們一路前行?」
「呀!」我忽然想起什麼,「我記錯了,我要去是鹿城。正好和雲城是兩個方向,可惜不能同你一起了。」
沈昇的笑容僵在臉上。
我一直憋著笑,到最後也是沒有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好啦。不逗你了。沈昇,那你願意跟著我去鹿城麼?」
沈昇仿佛又活了過來,連連點頭∶「願意的!」
他笑得一臉憨厚,看得小慧都禁不住說了一句∶「可真是塊木頭。」
馬車又繼續向遠方行進,空氣中夾雜著湿潤的水汽,混合著泥土的氣味,象徵著一種新生。
我要離開這裡了,開始我自己的新的生活。
鹿城是個好地方,雖然不比郦國,卻別有自己一番特色。
這些年我攢下的錢,還有陸炳淮將軍府所有的銀錢,足夠我在這裡自由快樂地度過一生了。
不過,我還是盤下一座小酒館重操舊業,依舊起名叫山水居。
不過兩三年的光景,山水居在我的經營下,慢慢小有名氣起來,來往的客人多了。甚至還有人問我,這個山水居是不是曾在郦城經營過的山水居。遇見從前的客人,難免還是會讓我感懷從前的那個小酒館。
這些年,郦城也發生了不少事情。
當初敬微去和親,趙國的使團得知公主毀容,十分氣憤。原本趙國就十分看不上郦國這樣的小國,使團一路趕來的路上,也聽說了敬微和陸炳淮不尋常的關系,如今定親的文書已下,公主便毀了容,不管是不是意外,都是打了趙國的臉面。
整個趙國十分震怒,郦國皇帝為了平息怒火,幾乎搬空了整個國庫。原本是想借和親尋求趙國庇佑,結果反倒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將皇帝氣得病了幾個月。
而敬微雖嫁到了趙國,卻因為臉上疤痕太過唬人,趙國國主從未曾進過敬微的房門,連新婚之夜都是敬微自己獨守空房。聽說有一晚趙國國主醉酒,糊裡糊塗撞見了敬微,見到她那張臉,當即以為見到了鬼,嚇得栽進了湖裡,幸而被救了回來。第二日,他便下令讓敬微不要踏出自己的宮殿。
至於陸炳淮那邊……
自我離開郦城後,陸炳淮四處求醫,以醫治自己的失憶症。
不久以後,何清將我給他的冊子遞給了皇帝。那段時間,陸炳淮帶兵打仗連連戰敗,已然讓皇帝十分不滿,便趁此機會要抓陸炳淮,準備將他流放邊境。而陸炳淮不知是從哪裡聽到的消息,趕在官兵抓他之前便逃出了郦城。如今郦城處處張貼懸賞他的畫像,曾經風光無量的常勝將軍,如今竟然變成一個四處躲藏隻能活在暗處的老鼠。
聽沈昇說,曾經有人見到陸炳淮,渾身髒兮兮的,還瘸了一條腿,竟然還同乞丐搶食吃,他搖搖頭一陣唏噓。
我嘆了口氣,沒有說什麼。但是我卻十分清楚他這條腿是怎麼廢掉的。
當初陸炳淮一劍捅在了張三的肚子上,還好他福大命大,被我救下來了。他承了我的恩情,十分感激,問我要怎麼報答。
我想了一下,問他想不想報這一劍之仇。張三眼睛變得銳利起來,擲地有聲地說了一聲「想」!我便讓他在暗中跟著陸炳淮,必要的時候,在雪中潑一把冷水便可。
張三倒是很得力,打斷陸炳淮一條腿,讓他在逃亡的路上,又多了重重困難,我十分滿意。
……
這一天,我在山水居裡打著哈欠,有些犯困,身邊的小慧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袖,伸手指向著某個地方∶「姐姐,你看那個人好可憐呀。」
我順著她的手看過去,彼時已經是寒冬臘月,大雪下得有小腿那麼深,酒館不遠處一個人,衣服又薄又破,拄著木棍在大雪中艱難前行著。
我瞧著怪可憐的∶「廚房有沒有剩饅頭?拿兩個過來吧。」小慧應了一聲,端了一碗饅頭來。
我抱著饅頭,走到那人跟前,將饅頭遞給他∶「吶,我這兒還有幾個饅頭,給你吃了吧。」
那人抬起頭,油膩的頭發擋在臉前,髒汙的臉上一雙眼睛透過散亂的頭發,默默地瞧著我,他嘴裡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念叨了一句什麼,可是我一個字也沒聽見。
手上的碗端了許久,他都沒有要接過去的動作∶「你不餓麼?還是不想吃饅頭?不想吃的話我也沒有其他的東西給你了。」
那人搖了搖頭,迫不及待地接過我手裡的碗,拿起饅頭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裡。
我瞧他吃得著急,生怕他噎著,連忙讓他慢點吃,他卻像是沒聽見一樣,像是有什麼趕著他一樣。
忽然他身子一頓,果然還是噎住了。
我回頭叫小慧趕緊拿水來,轉頭便看到那人已經趴在地上,抓起地上的雪往嘴裡塞,這才將一口饅頭順了下去。
似曾相識的一幕,我歪著頭正想細細辨認一下。忽然有人叫了一聲∶「舟舟。」
我轉過頭,看見沈昇一手舉著紙傘,一手抱著披風。他走到我跟前,將披風裹到我身上,數落道∶「外面還下著雪,出來也不知道多加一件衣服。」
我忍不住道∶「沒事的,我就出來一下下,冷不到哪裡去的。」
他握住了我的手,皺眉∶「手這樣冷,還說不冷!」
說著便合起我的兩隻手,湊到嘴邊哈了兩口氣,搓了搓,又道∶「我們回去吧。」
我點點頭,走了兩步忽然想起身後,轉頭對著那個乞丐道∶「喂,那碗就送給你啦。你若是餓了可以多去城北轉轉,那裡飯館多能討到不少吃的。」
乞丐一直看著我和沈昇回到山水居,他在門口站了許久,久到身上落滿了雪,都未曾動一下。
良久,一滴清淚從他汙濁的臉上流下,滴到手上的碗中,發出微不可察的一聲弱響。而後,他拄著拐杖,拖著腿,慢慢向遠處走去了。
雪地中,白無一物,隻留下一串腳步和一條拖行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