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齊修謹匆匆進了房。
我坐在桌旁,雙手置於膝上,低眉斂目,柔聲道:
「夫君回來了。」
齊修謹腳步一頓:「嗯。」
我莞爾一笑:「夫君坐吧,晴柔有些話想和夫君說。」
齊修謹躊躇再三,還是在我身邊坐下了。
「你說。」
我望著燈罩裡搖曳的燭火,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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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來,嫁進侯府,也有半年了。」
齊修謹眸光微動,低低應了聲。
我望著齊修謹,認真道:「也是時候,和夫君告別了。」
「哗啦——」
齊修謹站起身時,不慎打翻了桌上的花瓶,但他顧不上滿地的碎片,急匆匆拉起我的手腕:「為什麼?」
我垂下眼睫,將落寞掩飾得很好:
「這不是成婚那日,我和夫君說好的嗎?橫豎夫君也厭煩了我,不如趁早離去。」
齊修謹面色蒼白:「誰說我厭煩了你?我分明......」
我霍然抬起頭,一瞬不瞬直視他的眼睛:
「你分明什麼?」
齊修謹喉頭一滾,突然問道:「那你呢?在你心裡,我究竟算什麼?」
我未曾想會遭此詰問,呼吸一窒,竟一時答不上來。
齊修謹靜立半晌,驀地松開我的手,轉身沒入夜色中。
14
過了子時,齊修謹依舊沒有回來。
他問我的問題,我也依舊沒有答案。
齊修謹對我有情,我是知曉的,他對我的好,我也都看在眼裡。
可這情意,都是我步步為營得來的。
縱使有一日他愛我愛得難舍難分,可一旦窺見我這滿腹算計,恐怕也會厭惡至極。
哪怕終其一生他都發現不了,可難道我便當真要演上一輩子嗎?
林皎的野心放在明處,尚且算得上光明磊落。
我的野心卻在暗處滋生,見不得光。
況且話又說回來,我對齊修謹,究竟有幾分真心?
初時不過將他當作我安穩生活的必經之路,可齊修謹對我這般好,我當真沒有絲毫動心?
若是動了心,我又如何能繼續欺他騙他?
想到後來,千頭萬緒慢慢匯成一個念頭。
要不,我就真與齊修謹和離吧。
嫁到侯府這些日子,也攢了不少銀錢,悄悄做了些營生也是初見起色,想來縱使離開侯府,也能養活自己,不用再回到那個沒有母親的家裡,被父親當作棄子一般隨意拋開。
大不了,當作我借侯府的本錢,日後慢慢還便是。
總好過繼續在齊修謹面前扮演一個假惺惺的人。
想到此處,我不由得苦笑。
從前總笑母親痴,原來情之一字,最難計較。
突然,門外傳來輕響。
我屏息凝神,直到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才心頭一松。
是齊修謹回來了。
但此時此刻,我心緒難平,自認無法演出柔情似水,隻好閉上眼裝睡。
齊修謹輕手輕腳地走到床榻邊,目光如有實質落在我臉上,不知過了多久,才動作極輕地上了床。
他掀起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鑽進被窩,接著又溫柔地把我攬進懷裡安置好,這才滿足地嘆了口氣。
我被齊修謹這一連串的小動作弄得五味雜陳,努力培養了半天睡意,卻越來越精神。
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了,我悄悄睜開了眼。
卻沒想到,猝不及防就撞上一雙含笑的眸子。
「怎麼不繼續裝了?」
15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我便覺得,渾身血液在這一刻凝固了。
齊修謹是說我裝睡,還是別有深意?
我咬著唇,不發一言。
瞧見我的臉色,齊修謹伸手揉了揉我的眉心,軟了語氣:
「知道你沒睡,故意逗逗你。」
我的心卻越發沉入谷底。
是今日才知道,還是早就知道?
可能是我的臉色實在太差,齊修謹長臂一撈,竟是把我緊緊抱住。
「阿南,我該拿你怎麼辦吶。」
懷抱太溫暖,語氣太溫柔,讓我控制不住鼻頭一酸。
齊修謹像哄孩子一般,一下一下輕柔地拍著我的背。
「阿南,一開始是我混賬,可從第一夜起,我便已將你當作我此生唯一的妻。
「阿南,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在我面前,你不必那麼累,做你自己便好。
「我母親一直教導我,娘子是要寵的,你溫柔也好,蠻橫也好,都是我的娘子,我都是要對你好的。」
不知從哪句話起,我的淚便撲簌簌落下,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再也止不住。
齊修謹捧起我的臉,無比溫柔地吻掉我的淚滴,耷拉下眉眼,露出幾分可憐相。
「所以,阿南乖,從此以後,換我來伺候你,不和離,好不好?」
我哭著握住他的手,啜泣道:
「那、那你為何要躲著我?」
齊修謹握住我的腰往前一帶,我便和他緊密相貼,他頗為無奈道:
「阿南,我太喜歡你,不躲著些,怕是要瘋掉。」
我頓時明白過來,眼淚都臊得止住不再流,半晌才訥訥道:
「你是我的夫君,這、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
齊修謹又躁動了幾分,他深深呼了口氣,方才啞聲道:
「可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我的阿南心裡有沒有我,如何舍得動她?
「所以阿南,你便行行好,給我一個準話吧。」
如玉的少年郎,有著天底下最漂亮的眼睛,誰又能不心動?
我探身吻住他的唇,蜻蜓點水一觸即放。
「喜歡的。」
自然是,十分喜歡的。
16
成親半年後,我終於圓了房。
第二日,我第一次沒有早起,而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匆匆起床後,卻在一出門便撞上了侯夫人。
她威嚴的眸子將我上下掃了一遍,在我萬分忐ṭú³忑時,露出一個微笑,翩然離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似乎離開的背影,都透露著愉悅。
圓了房,我和齊修謹便成了真正的夫妻。
可這床笫之事太辛苦,日子久了,我幾乎要被折騰散架,終於在一個夜裡,把齊修謹踢下了床。
齊修謹不知道腦袋是不是搭錯了筋,被我踢下床,反倒十分高興,樂呵呵地傻笑。
我被他笑得脊背發毛:「你笑什麼?」
齊修謹又坐上來,膩乎地將我抱進懷裡,在我臉頰親了又親。
「這樣的阿南也可愛,喜歡。」
我被他哄得沒了脾氣,稀裡糊塗又上了賊船。
齊修謹這樣不知節制,於是在初夏時節,我有了身孕。
大夫診出來的那一刻,齊修謹幾乎呆住。
片刻後,才無比興奮地把我一把抱了起來,接著又像想起什麼一般,小心翼翼地將我放了下來。
他溫熱的大手貼著我尚且平坦的小腹,輕柔而鄭重道:
「阿南,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幸福的。她會有世上最美麗的母親,和最愛她們的父親。」
明明齊修謹說過無數句動人的話,可偏偏這句,一下子擊中了我的心,叫我淚如雨下。
原來齊修謹什麼都知道。
是啊,我的孩子,一定會平安幸福地長大。
侯夫人也聞訊趕來。
她支開齊修謹,坐在床邊,拉住我的手,將一個溫潤的玉镯套在了我的胳膊上。
侯夫人看著玉镯,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懷念。
「晴柔,你和你母親很像。」
我一怔,猛地抬頭看向她。
侯夫人拍了拍我的手,笑道:
「修謹是個好孩子,他照顧你,我很放心,也算對得起你母親了。」
我猛然想起,侯夫人,也來自江南。
「所以說......我不是棄子?」
我輕聲問道。
侯夫人慈祥地注視著我,篤定道:
「晴柔,從始至終,我選的,都是你。」
一滴淚順著臉頰落下,心頭驀地一松。
隨之而來的,便是鋪天蓋地的委屈。
我趴在侯夫人懷裡,哭了個痛快。
侯夫人如母親一般安慰著我:「好了好了,乖阿南,不哭了。」
隔著十年光陰,過去與現在重疊。
藥香中,母親也曾用最後的力氣擁抱我。
「阿南乖,不哭了,不哭了。」
母親,你在看嗎?
17
春暖花開之時,我的孩子呱呱墜地。
「恭喜小侯爺!是個小少爺!」
齊修謹卻沒去看孩子,不顧穩婆地阻攔,衝進屋裡,心疼地吻著我汗涔涔的額頭,紅了眼眶。
我虛弱地牽牽嘴角,問他:「不是女兒,你會不會很失望。」
齊修謹緊緊握住我的手,搖搖頭:
「兒子像你,也很好。」
這時,穩婆抱來孩子。
齊修謹接過孩子,輕輕放在我的懷裡,再溫柔地環住我。
在溫暖的懷抱裡,我終於沉沉睡著了。
18
夢裡,我到了江南。
有個清婉的女子站在船頭,清亮的歌聲傳去好遠。
又是那首熟悉的曲子——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番外
其實對林皎究竟算不算喜歡,齊修謹也說不清楚。
隻是眾人聚到一起,總會有人開他們的玩笑。
一來二去,齊修謹也迷糊了。
他們都說他喜歡林皎,那便喜歡吧。
畢竟他也沒喜歡過人,不知道喜歡究竟是怎麼一種感覺。
可也不知怎麼的,突然就傳成了他此生非林皎不娶。
說得人多了,齊修謹覺得,自己要是不娶林皎,似乎就是個實實在在的負心漢。
所以當母親讓他成親時,他下意識是拒絕的。
他還得娶林皎呢,不然成什麼人了?
但這回,母親說一不二,並揚言他要是不娶,就把他扔到大山裡面去挖礦。
在挖礦和成親之間,他選擇成親。
得知齊修謹要成親,林皎還特地託齊敏送來了一方帕子。
上面寫著一行詩。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齊修謹撓撓頭,莫名覺得有些說不出來的違和。
似乎林皎並沒有給過他明確的答復啊?
分明昨日,他還瞧見林皎和丞相之子把酒言歡來著?
不過很快,就容不得他想這些了。
因為怕他反悔,婚事轉眼就到了。
齊修謹見過母親那樣強勢的,見過齊敏那般張揚的,也見過林皎那般清冷的。
可唯獨沒有見過沈晴柔這般嬌嬌軟軟的。
沈晴柔就像一汪水,碰一下便臉紅,說兩句便要哭。
可柔婉的性子下,又藏著些許倔強。
於是那眼淚要落不落,叫人一顆心都看軟了。
這樣的姑娘,被迫嫁給自己,又這樣善解人意。
要是自己再為難她,委實不算個人。
哪怕日後會和離,可現下沈晴柔便是自己的妻。
男子漢大丈夫,肯定是要對妻子好的。
他齊修謹定會做個君子,與沈晴柔相敬如賓...... Ţū́⁹
可沒人告訴他,姑娘家能這麼媚啊。
沈晴柔眼中含淚,嬌喘連連,一句「晴柔快要S了」, 差點沒奪了他的命。
那一刻,他便發覺, 自己動心了。
很快,齊修謹便發現, 沈晴柔總是在笑,可那笑始終不達眼底。
她思慮太重, 心思百轉千回, 每句話, 每個動作, 都在設下陷阱。
可他就是心甘情願地跳,就是甘之如飴。
他喜歡看沈晴柔計謀得逞後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 是那麼靈動鮮活。
好像隻有在那一刻, 她漂漂亮亮的小妻子, 才會褪下堅硬的外殼, 叫他窺見些許真實的內心。
可日子久了, 齊修謹卻又開始心疼了。
尤其是那夜,他如往常一般, 趁阿南睡著偷偷看她時,阿南卻突然在夢裡哭了。
她哭得那樣悽婉, 一遍遍重復「娘親,求你不要拋下阿南」。
那一刻,心疼達到了頂峰。
他的小姑娘, 活得好像很辛苦。
可阿南世上頂頂好的姑娘, 就該輕松肆意地活著才是。
曾經沒有得到的愛,他來給。
他的妻子,他自己來寵,寵上一輩子。
但即使下了這樣的決心,偶爾也會難過。
阿南能不能試著,多喜歡上他一點呢?
不用多, 就一點點就好。
給一點點真心,他就心滿意足了。
他願意等, 多久都願意。
哪怕小姑娘不知輕重,總是在撩撥。
可沒關系, 再辛苦,他齊修謹男子漢大丈夫, 都能等得。
......隻要不和離。
也不知母親到底跟著裹什麼亂,阿南隻是白日裡和母親談了會兒話,轉頭就說要和自己和離。
不是, 他現在一會兒見不到心尖兒上的妻子就空得慌, 要和離?不如要了他的命!
急火攻心, 一不小心將真心吐露了出來。
可話說出口,說沒有期待, 那都是騙人的。
但期待越大, 失望越大。
齊修謹扛不住, 隻能匆匆跑了,獨自在院子裡傷心了半宿。
再待下去,他怕他哭出來。
「......」
好在, 上天垂憐,苦盡甘來。
阿南或許現在對他的愛還很少很少。
但沒有關系!
他們的日子還很長,有一輩子那麼長。
他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