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無數次溫柔地將我摟進懷裡,親吻我的額頭,呼喚我的名字,許下承諾。
「佑兒,佑兒,我的寶貝,媽媽永遠愛你。」
而如今她的懷抱卻被弟弟佔據。
她抱著弟弟,拉著他的小手,指著屋外的梅花樹,耐心地教他背古詩。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她的吻印在弟弟眉心,溫柔繾綣。
「冬冬,冬冬,我的寶貝,媽媽永遠愛你。」
她的眼裡裝滿了弟弟,看不見半點我的身影。
是不是我不乖惹媽媽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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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明明弟弟比我更不乖。
他的哭鬧聲總是響徹雲霄,讓人聽了心煩意亂。
那是因為我長大了嗎?
長大了就不能要抱抱了。
可村子裡的阿虎比我年長一歲,還能見到他娘摟著他喊「心肝」。
我想了很久也沒找到答案。
入冬的時候是媽媽的生日。
我在河邊挑了許久,挑了一塊五顏六色的鵝卵石,晶瑩剔透的,和瑪瑙似的。
我想帶回家送給媽媽當生日禮物。
沒承想弟弟也看上了它。
他拽著我手上的石頭,沒拽動,就用牙齒咬我的手背。
我憋紅了臉,咬緊牙關不松手。
「這是我先找到的。」
憑什麼要讓著你?
爸爸是你的,媽媽也是你的。
你為什麼還要搶走我僅剩的東西呢?
10
可我的力氣太小,還是爭不過弟弟。
石頭掉到了地上,碎成了兩半。
弟弟瞪著我,恨恨道:「都怪你要搶,這下誰都別想得到了。」
他抓起那半塊石頭,砸向我的腦袋。
鋒利的稜角劃破我的太陽穴,鮮血「汩汩」地湧出。
弟弟被嚇傻了,尖叫著跑回了家。
我撿起地上帶血的石頭,用袖子輕輕擦了擦。
真好,它終於屬於我了。
我把石頭小心翼翼地拼好,揣進口袋。
這是給媽媽的生日禮物,可不能弄丟了。
我飛奔回家。
遠遠地就看見媽媽站在門口。
她是在等我嗎?
心中的喜悅像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幾乎要躍出胸膛。
我跑到她身前,捧出那塊染著鮮血我精挑細選許久的石頭。
「媽媽,送給你,這是我……」
挑選好久的,送你的生日禮物。
我話還沒說完,她就給了我一巴掌,眼神裡滿是失望。
「佑兒,你太讓我失望了,什麼都要和弟弟爭。」
我茫然地望著她。
我和弟弟爭什麼了?
弟弟從她身後冒出一個腦袋,仰頭撒嬌。
「媽媽,姐姐弄得我的手好痛啊!」
弟弟手上的傷口幾乎要愈合了。
媽媽卻極為慎重地給他包扎了一層又一層。
我捂著被弟弟砸傷的腦袋,小聲喚著媽媽。
「媽媽,我也受傷了。」
媽媽,媽媽,你快回頭看看。
我的傷口還淌著血,比弟弟的還嚴重呢。
媽媽,媽媽,給我包扎傷口吧!
像你對待弟弟那樣細致溫柔。
媽媽,媽媽,愛愛我!愛愛我吧!
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媽媽轉身,終於看到了我額頭上的傷口。
11
她眉頭緊鎖:「佑兒,你又野哪裡去了?
「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和村子裡那群男孩打架,像個野孩子,哪有你弟弟半分懂事?」
我垂下眸,淚水無聲地滾落。
我記得媽媽說的我和男孩子打架的那次。
村口的男孩罵我媽是不下蛋的母雞。
我氣得把他們揍得頭破血流,結果自己身上也掛了彩。
媽媽拿著紗布細細給我包扎傷口,忍不住嗔怪。
「佑兒被他們打得跟隻小花貓似的,讓媽媽心疼壞了。」
我沒敢告訴她我打架的緣由,怕讓她更加難過。
媽媽隻有我了。
我不想讓她哭。
我以為那是我們母女間心照不宣的承諾。
媽媽護著我。
我也要保護她。
可是她忘了。
她眼裡的失望藏也藏不住。
她說:「佑兒,你真像個野孩子。」
她說:「佑兒,你哪有弟弟半分懂事?」
她說……
她說什麼我聽不真切了。
大腦是混混沌沌的一片。
我隻覺得眼前的媽媽好陌生。
她是我的媽媽,又或是隻屬於弟弟一個人的媽媽?
我不敢再細想。
北方的冬天好冷,那年尤勝。
我穿著單衣被媽媽關在屋外反省。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看不見盡頭。
雪一片片飄落在我心上。
切割著我的心髒。
真疼。
12
弟弟五歲那年發了一場高燒。
身上長滿密密麻麻的水泡。
我也被他傳染了一身。
媽媽急忙帶著我們去看村醫。
村醫說可能是得了水痘,得去縣裡看看,估計要費不少錢。
還叮囑母親不能扎弄破水痘,會有感染的風險。
弟弟怕痒,想伸手去抓,被媽媽抓住了手。
我聽村醫的話,忍受著痒痛也不抓水泡,身上的水泡卻被媽媽一個個用針挑破。
她抱著我喃喃自語:「佑兒,水泡會傳染的,媽媽隻能這麼做了。
「你不要怪媽媽,媽媽也沒有辦法。」
她的眼淚簌簌落下,落在我滿身傷痕上,又酸又疼。
她的懷抱是那樣溫暖,讓我產生了我能依偎一輩子的錯覺。
我笑著擦去她眼角的淚痕。
媽媽,我不是傻子。
我知道你在賭我S。
家裡太窮了,付不起兩個人的醫療費。
如果一定要舍棄一個人,那個人必然是我。
我吻上了她的眉心,像出生時她吻我那樣。
媽媽,我明白的。
我的生命是你給的,也該由你收回。
隻是,我的心髒為什麼會那樣疼?
疼得我喘不上氣,隻能緊緊拽著她的衣袖,蜷縮進她懷裡。
她用力掰開我的手,把我塞進寺廟的供桌下。
含著淚許下了一個又一個承諾。
「佑兒,春暖花開的時候媽媽就來接你回家。
「到時候帶你去城裡吃好多好吃的。
「有爆米花,有糖水罐頭,還有你最愛吃的冰糖葫蘆。」
她的語氣是那樣認真。
我明知道這可能又是一個謊言,可還是當真了。
晚上廟裡陰冷,燭火昏暗。
身長八尺的佛像黑色的影子張牙舞爪地撲向我。
我靠在牆角嚇得縮成了一團。
隻能無助地哭著喊「媽媽」。
哭累的我朦朦朧朧地夢見,媽媽親吻我的額頭。
她笑著對我說:「佑兒,跟媽媽回家。」
我伸手去拉媽媽的手,卻怎麼也夠不著。
我急得都要哭了,從夢中驚醒,才發現是黃粱一夢。
那以後,我常坐在破廟的門口等她。
我掰著指頭數了一天又一天。
我等啊等。
等到冬雪融化。
等到燕子築新家。
等到學堂裡響起琅琅的讀書聲。
也沒能等到媽媽。
我又一次被拋棄了。
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會帶我回家。
13
初夏的時候,我咽下了神龛上最後一口饅頭,腦袋一陣眩暈,從供桌上滾落下來。
耳邊傳來男人的驚呼聲。
迷迷糊糊間我被一雙寬厚的大手接住。
再次醒來,我正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醒,醒了。」
見我醒了,守在我身前的那個眼歪嘴斜的小男孩激動地對著我手舞足蹈。
我一眼便認出,他是王叔家的腦癱兒子阿寶。
王叔聞聲趕來,給我端來清粥小菜。
還有一杯不知從哪裡討來的牛奶。
我狼吞虎咽地咽下,卻因吃得太快,被嗆得直掉眼淚。
一旁的阿寶急得上蹿下跳,用力地拍打我的背。
「慢,慢點,吃。」
王叔摸了摸我的頭。
「我記得你,是雲家的丫頭,跟家裡人走散了吧?」
他說著便要把我送回家。
我張了張嘴,想說不必了,我已經被父母拋棄了。
可轉念一想我留在這裡也是個負擔。
於是,我的嘴又閉上了。
阿寶的眼睛緊緊盯著我的臉。
忽然,他揮舞著雙手攔在我面前。
「不,不,不送。
「姐,姐姐,不喜歡。」
「不送你養啊?」
王嬸提著鍋鏟罵罵咧咧地從廚房出來。
「家裡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難不成還讓她陪著你頓頓喝粥、吃鹹菜啊?」
阿寶愣了好幾秒,放開了手。
我沉默地跟著王叔踏上了回家的路。
山上的路崎嶇不平。
王叔怕我摔倒,彎下腰示意我爬到他的背上。
他的背很寬闊,和我幻想中的父親一樣。
走到家門口時,王叔把我放下,敲響了門。
是弟弟開的門,他瞧著我跟見了鬼似的大喊。
「救命啊,那短命鬼復活了!」
王叔皺了皺眉,訓斥道:「你這小孩怎麼一點家教都沒有?」
媽媽聞聲趕來,看見是我,眼中閃過一絲復雜。
「佑兒,你回來了。」
她伸手想要抱我,卻被我躲開。
她張著雙手,笑容僵在了臉上。
爸爸見到了王叔,眼珠滴溜溜一轉。
「哦,你是來買佑兒的吧?剛好可以給你兒當媳婦。」
王叔再也壓抑不住怒火,一拳砸在我爸臉上。
「當著孩子的面,胡說八道什麼,你就是這麼當爹的?」
爸爸被揍得「嗷嗷」叫,嘟囔著:
「不買就不買,我賣給鄰村的劉老漢。」
劉老漢五十多歲,娶過三個老婆,全都忍受不了他的家暴逃跑了。
我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腦袋卻拼命轉動,思考各種逃跑計劃。
沒有人能救我了,我隻能靠自己。
我小心地挪動腳步,慢慢拉開和爸爸的距離。
就現在。
跑!
我剛要逃跑,卻被一隻手拽了回來。
是王叔。
他深吸一口氣,揪著爸爸的衣領,咬著牙問:
「多少錢?」
「五百。」爸爸獅子大開口。
太多了。
那時的五百是很多人大半年的工資。
沒有人願意為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做到這種程度。
王叔必然也不會。
「成交。」
我仰頭呆呆地望著王叔,淚水止不住地落下。
我多想告訴他我值不了那麼多錢的。
女孩子都是不值錢的賠錢貨。
嘴巴張合,喉嚨裡卻像堵著一團棉花,說不出話。
他似乎知道我想說什麼,食指朝我比了個「噓」的手勢。
俯下身笑著捏了捏我的臉。
「佑兒,以後我來當你爸爸好不好?」
14
爸爸把我帶回家時,媽媽正在給阿寶做康復訓練。
她見我還在,語氣陰陽怪氣。
「怎麼,還不走?打算留下來給我家那傻兒子當媳婦?」
她說的這話是村子裡經典的恐怖童謠。
小時候,生母常嚇唬我,要是不聽話,就會被傻子阿寶抓去當童養媳。
那時的我信以為真,腦補阿寶是個高頭大馬的怪物,嚇得睡不著覺。
可現實中的阿寶一點也不嚇人,甚至有點可愛。
我沒忍住反駁:「阿寶不是傻子,他隻是說話說不清楚而已。」
媽媽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冷哼一聲。
「也罷,就多雙筷子的事,那就留下來吧!」
得知我是爸爸花了五百塊買來的。
她氣得咬牙切齒,冷著臉又補充了一句:「反正是給我兒當媳婦的。」
阿寶揮舞著雙手歡呼,話都說順暢了不少。
「不,不是媳婦,她是我姐姐!」
媽媽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笑罵。
「小白眼狼,就知道護短。行行行,是你姐姐。」
媽媽嘴上說著養孩子就是多副碗筷的事。
可見了我那身明顯不合身的衣服,還是牽著我上了集市。
女孩子的衣服總是賣得比男孩子貴一些。
媽媽皺著眉討價還價。
「同樣的布料,怎麼女孩子的衣服貴那麼多?你這是在賺黑心錢哪!」
我扯了扯她的衣袖,小聲地說:
「我穿阿寶弟弟的衣服就行,不用費心買新衣服的,不值得。」
她兇巴巴地瞪了我一眼。
「怎麼不值得?女孩子就該穿得漂漂亮亮的。」
教訓完我,她也不還價了,一臉肉疼地數著鈔票,買下了那條最漂亮的裙子。
我穿著粉色的連衣裙。
像是誤入童話世界的公主。
有種腳不著地的虛空感。
我好怕這些不過是辛德瑞拉的魔法。
到了時間,一切美夢都會被打為原形。
我惶然地把媽媽的衣袖拽得更緊了。
許是拽疼了她,她吸了口氣,語氣有些冷。
「松手。」
我眼中含著一汪淚,惴惴不安地望向她。
她怔了怔,緩和了語氣。
有些別扭地牽住我的手。
「喏,這樣就不用擔心把你弄丟啦!」
「嗯。」
我重重地點頭,咽下喉中的酸澀。
我再也不用擔心被丟下了。
15
回家的路上,媽媽帶我走進了一家裝修精美的蛋糕店。
櫃臺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生日蛋糕。
聽說城裡的小孩過生日就會吃這個。
「你喜歡吃什麼水果?」媽媽忽然開口。
是要給我買嗎?
突如其來的驚喜砸得我暈頭轉向。
我下意識開口:「海棠果。」
可生日蛋糕哪有用海棠果做的呢?
媽媽「嘖」了一聲,揉了揉我的腦袋。
「你可真會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