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原以為這些瑣碎歡喜,能鋪滿深宮歲歲年年。
春熙殿廊角的那株老梅終於倦了。從仲夏開到冬至的胭脂色花瓣打著卷兒飄落,恰巧跌進娘娘手心的藥碗裡,蕩起一圈兒琥珀色漣漪。
「這梅樹今年愈發不懂事了,別處的梅花苞才剛結,它倒急著要謝了。」娘娘倚著軟枕輕笑,孕七月的身子沉甸甸地靠在鵝羽墊上,像一尊散發著柔光的觀音。
案頭上的香爐正吐著安神香,卻壓不住娘娘額間隱隱滲出的冷汗。腹中孩兒近日來踢騰不休,仿佛要急著掙開這錦繡囚籠。
我帶著玲兒穿過春熙宮的回廊,玲兒懷裡還抱著食盒,眼睛卻先被廊下的白鸚鵡勾住了腳。
「娘娘您看!它腦門上那搓金毛,想不想姜昭儀最愛戴的絨花?」她踮著腳往鳥架前頭湊,食盒險些磕在朱漆柱上。
我被她的話逗笑,卻還是伸手拽住她袖角:「仔細摔了娘娘的粥。」
那白鸚鵡是我春熙宮的老相識,先前在娘娘身邊時我還喂了它三年。見了我撲稜著翅膀衝我喊:「阿沅!阿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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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兒掀了春熙殿的棉簾,沉水香混著暖意撲面而來。娘娘歪在軟榻上,孕七月的肚子把繡金襦裙撐得高高的,像顆熟透的蜜桃。
「尚食局今兒天沒亮就熬了山楂粥,說是給娘娘開開胃。」我揭開食盒,銀針在濃稠的米粥裡攪了三圈。針尖雪亮如常,倒是酸氣直衝鼻尖,激的我喉頭一緊。
娘娘聞了味道卻眼睛一亮,有些費力地直起身子,就著我遞的湯匙抿了小半碗,「說來稀奇,最近就饞這口酸勁兒。」
玲兒跪在腳踏上給娘娘捶腿,聞言仰起臉笑:「奴婢聽說過,酸兒辣女……」
棉簾突然撲啦啦響,珍珠的腰彎成個規矩的弧度,將姜昭儀迎進門。姜昭儀裹著狐裘進來,行禮時腰彎得格外低,發髻上的珍珠步搖顫顫巍巍地往娘娘小腹方向探。
「娘娘氣色越發好了。」姜氏丹鳳眼彎成了月牙,目光卻黏在娘娘隆起的肚子上,「如今胎動的如此歡實!」
娘娘懶洋洋地回應:「姜妹妹吉言。不過是前日多吃了半碗冰酪,惹得這小冤家鬧脾氣。」
「要臣妾說,這寒冬臘月的還是少用些寒涼吃食。」她忽然轉頭衝我笑,笑意卻不達眼底,冷冷冰冰看不出什麼感情:「沅妹妹協理六宮最是細心,怎麼也不勸著些?」
回了聽雪閣,蕊兒早把炭盆燒得通紅。賬本堆得比暖爐還高,她捏著藥方從屏風後探頭,眉間皺出三道細紋:「娘娘您可仔細瞧瞧。」她直間點在黃芪用量上:「太醫院給貴妃娘娘送的湯藥,這味黃芪,上個月好像不是這劑量……」
我瞧著藥方上工整的「黃芪九錢」,回想起今天姜氏那句「協理六宮最是細心」,心裡突然咯噔一聲。
16
腳下的炭盆陡然炸開火星。
棉簾被珍珠撞的翻卷,她發間步搖歪斜著,素日裡梳的油光水滑的圓髻散了大半。腰間墜著的東珠隨著她踉跄的步伐一並墜落在地,喉頭哽著止不住的顫音:「娘娘……娘娘見紅了!」
我手中的藥方「哗啦」散落一地。
尚未足月的胎兒,黃芪超量的藥方,泛酸的山楂粥……零星的疑竇串聯在一起,我腳底下突然變得虛軟,勉強被玲兒和蕊兒左右攙扶著才穩住身體。
「快,快,去春熙宮!」
春熙殿的朱漆門近在眼前,我卻踉跄著被我踏過幾千次的門檻絆住。皇帝玄色龍袍挾著冷風掠過身側,腰間玉佩穗子抽在我手背上,火辣辣地疼。
產房外蔓延著鐵鏽味。
「昭儀娘娘!」珍珠SS拽住我要掀簾的手,指甲掐進我腕間:「您如今是協理六宮的昭儀娘娘!不是春熙宮的灑掃宮女,您不能……」她未盡之言被屋裡驟然拔高的痛呼聲截斷。
「讓開!」我推開她衝進去,卻被滿目猩紅定在原地。娘娘青絲被冷汗浸透黏在蒼白的臉上,錦褥間漫開的血染紅了我的眼睛,珍珠「噗通」一聲跪在我身後:「請昭儀娘娘出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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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醫雙手染血,伏地抖如篩糠:「貴妃娘娘誤食過量活血之物,龍胎危矣!」
姜昭儀姍姍來遲的繡鞋碾過李太醫指尖,聲線甜如砒霜:「李太醫慎言,娘娘的吃食皆經沅昭儀親手查驗。」她轉神時嘴角似有笑意,此刻隻是定定地盯著我的眼睛:「分明是太醫院失職,倒要攀扯上協理娘娘的人?」
「陛下明鑑!」人群後一個小婢女突然撲跪在地,高舉的信箋上字跡與我大差不差:「奴婢在太醫院廢紙簍裡發現了此物!」
那信箋被燒了一半,獨獨留下了半句「黃芪增量需配山楂增效,務必避人耳目」
皇帝捏碎信紙的瞬間,我似乎聽見自己的心也碎成幾瓣。他眼底的猩紅似戰場未熄滅的烽火,卻在看向我時逐漸凝成冰。
「給朕徹查!沅昭儀禁足聽雪閣,無詔不得出!」
我膝蓋仿佛被抽了筋,直直跌坐在磚地上,淚珠子砸在地面洇出一小片深色水痕,喉頭卻像塞滿了棉花,連句「冤枉」都喊不出聲。
兩名粗使婆子來地上拉我,我卻隻顧盯著棉簾後晃動的燭影,那裡傳來娘娘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陛下!」珍珠在產房內抱出個襁褓,懷中的嬰孩面上泛著青紫:「小殿下還有氣息!隻是哭不出聲…」
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撞開阻攔的宮人奪過襁褓。我想起當年還未入宮時,我娘拍打早產貓崽的模樣。
「啪!啪!」
我抖著手扒開襁褓,掌心拍在嬌嫩的小腳丫上的脆響令在場的人都打了個激靈。三下,四下……當不知第多少下擊打落下時,懷中嬰孩突然爆發出哭聲,
「哭出來就好……」我把臉貼上他冰涼的額頭,淚水滾進嘴裡,苦澀得不行。
17
聽雪閣的炭火苟延殘喘了三日,最後一絲零星的火星終於熄了。
窗外已經零星飄起初雪來,周珩抱劍立在月洞門下,玄甲肩頭凝了層霜。玲兒扒著門縫哀求:「周統領行行好,我們主子咳得厲害……」他卻如泥塑般紋絲不動。
「玲兒!你莫要為難周統領,皇命難違!」我蜷在冰涼的錦被裡將玲兒喚回,蕊兒依偎在我身邊,將我的雙腳揣在懷裡暖。
菱花窗被玲兒哈出一片白霧,又用指腹一點點抹幹淨,剛好眼尖瞧著珍珠的身影正掠過月洞門。
「珍珠姑姑!」玲兒撲到門邊,指甲扣進朱漆門縫裡,「我們主子咳了整宿,您快想想法子——」
我胡亂裹了狐裘跌下榻,奔到門邊和珍珠見面。透過門縫望去,珍珠眼底泛著血絲,見我來了終於落下淚來:「娘娘血崩三日,如今連參湯都喝不下。」她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小殿下哭起來像奶貓哼唧,怕是撐不過這個冬天。」
我額角重重抵上門框,木刺扎進皮肉也渾然不覺:「你去求周珩,就說我以性命作保,隻求見娘娘最後一面……」
周珩立在遠處,聽了我這話脖頸一僵,面對珍珠哀求的淚珠,他喉結滾了滾,半天隻憋出一句:「皇命在身。」
珍珠猛地撤步,與周珩拉開距離:「好你個忠肝義膽的周統領!」她轉身時披風掃落一地殘雪,腰間玉扣忽然墜地,在青石板上迸成兩截。
那聲脆響驚得周珩肩頭微顫。我瞧見他拾起玉扣的手暴起青筋,望著珍珠離去的背影,喉頭滾動,卻沒出聲。
三更梆子響過,忽然聽窗栓「咔嗒」輕響。
「誰?」蕊兒將銀簪反握在手中猛地推開窗扇。周珩玄甲上凝的霜雪簌簌落地,他反手扣住蕊兒手腕,目光卻越過她望向對著燭光抄佛經的我:「昭儀娘娘,角門換崗還有半炷香。」
「謝周統領!」我忙起身吩咐蕊兒幫我換宮女衣裳,周珩伸手準備闔窗,卻又躊躇了一句:
「昭儀娘娘,此事與珍珠無關。」他喉結滾了滾,接著補充了一句:「若陛下問罪,便說微臣酒醉瀆職。」
我踩著周珩肩頭,剛翻出聽雪閣的院牆,就瞅見遠處檐下的燈光下正巧晃過個熟悉身影。是那日指認我的小宮女,
「站住!」我提著裙角追進御花園,我知道那小宮女定是姜昭儀的人,沒想到我已被禁足聽雪閣,還要來專門盯著我的動靜。
她像故意引著我似的,總在轉角處放慢腳步。直到冰湖裂紋追到我腳下,我才驚覺中計。
「沅昭儀莫要追了。」她立在冰湖中心衝我慘然一笑,繡鞋在湖面上一蹋,瞬間傳來冰面碎裂的咯吱聲:「不要怪奴婢!」
我和她同時墜落進冰層下。
墜入水面的瞬間,周珩的怒吼混著破風聲劈開夜幕,他攥住我後領的力道勒的人窒息,湖水卻已灌滿口鼻,昏迷前最後的知覺,是他嗓音震著我的耳膜大喊:
「快來人!傳太醫——」
18
太醫跪在地上,指尖都已經摳進磚縫裡去。青煙繚繞中,他喉結滾動數次,終是伏地顫聲道:
「沅娘娘脈象滑而散,乃……乃小產之兆。」
皇帝將我的手擱回錦被裡,緩緩起身,繡金皂靴幾乎碾上太醫匍匐的指尖:
「你說多久?」
「約莫兩月餘。」太醫額角冷汗滴落,在青磚上洇出暗紋,「龍胎本就羸弱,加之冰寒侵體……」
「滾出去。」
殿門合上的剎那,皇帝突然抓起案上的青瓷盞砸向朱漆柱。
「兩個月……」皇帝的手心被碎茶盞劃破也渾然不覺。他回到榻前,指尖觸到我小腹時抖得厲害:「是朕的錯……朕不該將你拘在聽雪閣……」
我佯裝翻身,眼淚卻洇湿繡枕。
周珩卸甲跪在殿外,廷杖留下的血痕透過單衣滴到積雪上。皇帝抄起我的藥碗砸向他額角:「朕讓你守著她!不是讓你害S她!」
周珩被瓷片劃過眉骨,但仍挺著脊背:「微臣甘願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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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湖心鑿寬三尺!」周珩站在冰湖邊啞著嗓子嘶吼,庭杖傷腿卻突然打滑,侍衛長要去扶,卻被他一把推開:「看!上來了!」
麻繩絞著水草拽上來的屍身已經僵硬,小宮女圓瞪的眼裡凝著冰,右手卻如鐵鉗般緊攥著。周珩一瘸一拐地上前,單膝跪在冰面上,徒手掰開她僵硬的拳頭,隻剩半團被泡爛的信箋,依稀能拼出「饒我娘」幾個字。
「是太醫院最低等的粗使丫頭。」侍衛長翻檢腰牌,「進宮才三個月。」
「走,去求見陛下。」
天將亮時,我聽見殿外傳來周珩的聲音:「撈上來了……那丫頭手裡攥著遺書。」
皇上執朱筆的手懸在「姜閣老私通北狄」的密報上,筆尖血珠般的墨汁將「狄」字染得面目全非。
他溫熱的掌心突然覆住我冰涼的手,龍涎香漸漸靠近:「阿沅,再忍忍。」
「傳旨。」他將我的手擱回被裡,驟然起身:「三司會審前,玉芙宮連隻蛾子都不許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