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叫阿沅。
入宮那年,我還沒年滿十三。
那時宮門口的朱漆門釘比我的拳頭還大,掌事嬤嬤說,貴妃娘娘要來挑個伶俐的丫頭。
我心不在焉,心裡覺著好事落不到自己頭上,正躲在最後頭數青磚縫裡的螞蟻。
忽然聽見一聲笑:「就那個數螞蟻的小丫頭。」
1
春熙殿的日光淌得綿長,貴妃娘娘倚在竹榻上剝慄子。
她抬眼時我正被門檻絆了個踉跄,膝蓋磕在青磚地上,隻能順勢跪在地上,跪得我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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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被我逗得「噗嗤」笑出了聲兒,隨後聽到她柔聲問我:
「小丫頭,叫什麼名兒?」
「回娘娘,奴婢叫阿沅。」我低頭盯著磚縫,忽然看見繡著金鳳的軟緞鞋尖停在我眼前。
娘娘帶著藥香的手輕託起了我的臉蛋:
「沅有芷兮澧有蘭,好名字。」說到這她忽然笑起來,染著鳳仙花汁的指尖輕點我眉心:
「這麼小的丫頭,像枝子上剛結的青杏。往後本宮教你識字可好?」
於是我成了春熙殿年齡最小的宮女,卻連個銅盆都端不穩。
我是進了春熙殿第二天才見珍珠。
那天珍珠撩開珠簾為娘娘奉藥時,正趕上我笨手笨腳地打翻茶託。珍珠是春熙殿最體面的掌事宮女,發髻永遠都梳的油光水滑,腰間荷包綴著娘娘賞的東珠。
夜裡珍珠到後罩房收拾起我的被褥,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娘娘怕你夜裡踢被子,讓我盯著你呢。」
我同珍珠搬到一塊去住之後,才知道娘娘那日分明是要挑個沉穩的,偏生見著我數螞蟻的眼睛像雨後新荷,倒改了主意。娘娘說,春熙殿少人煙,這麼多年都冰清水冷的。
珍珠大我三歲,我們常躲在庑房後頭分食糖漬梅子,她總把最大顆的塞給我:
「阿沅多吃些,娘娘說你正抽條呢。」
上元夜我們在回廊掛絹燈,珍珠踮腳夠不到橫梁,我偏要背著她去掛,可惜我年齡比她小,腿上使不上勁,我和珍珠在回廊裡摔成了一團。宮裡的嬤嬤見了我倆的狼狽連連搖頭:
「娘娘這是要了個小皮猴回了我們宮裡,把珍珠都帶個沒個正形!」
「不打緊。」娘娘的手比三月的柳絮還軟,將我和珍珠從地上扶起,轉頭對我道:「昨兒教你的《蒹葭》背到哪了?」
我先前聽珍珠說,娘娘原來是北疆謝氏平民女,卻飽讀不少詩書,是陪今上從潛邸來的舊人。她教我梳驚鴻髻時要留兩绺鬢發,點茶時雪沫要浮成白鶴狀,教我讀詩讀到『南風知我意』時,會望著西窗外的宮牆發愣。
娘娘的咳疾在深秋時總要發作。每當我跪在藥爐前頭打扇,她便倚著錦墊教我認藥材:「這是川貝母,要碾碎了裹在雪梨裡煨。」鎏金香爐吐著青煙,娘娘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陛下從前染了風寒,就愛喝這個……」
皇帝來春熙殿那日,我正在廊下給白鸚鵡添水。玄色衣袍掠過滿地銀杏,發冠上鑲的寶石晃得人眼花,倒像是話本裡打馬遊街的少年郎。珍珠扯著我跪在廊柱後頭,我偷偷抬眼,正看到娘娘要起身行禮,被虛虛一扶:「阿姐總是多禮。」
「阿姐這手簪花小楷,倒比太傅的字帖還精妙。」皇帝斜倚著黃楊木雕花椅,娘娘笑著要甜茶,他順手端起我捧著的天青釉茶盞,指尖還沾著窗外飄來的桂花碎,「這小宮女眼睛亮晶晶的,倒像朕獵過的那隻白狐崽子。」
珍珠夜裡給我梳頭時說,陛下十歲就被先帝扔去北疆大營,養得沒半點天家氣派,今年剛行過冠禮。銅鏡裡映著西窗外的月亮,我隻想起他臨走時扔給珍珠的油紙包,裡頭松子糖還沾著沙棗花的香氣,饞得流出了口水來。
「陛下為何不常來?」我咕咚一聲咽了口水,偏過頭問珍珠,她卻隻是嘆了口氣,答不上來。
2
我及笄那日,春熙殿的白梅開得正盛。
珍珠天未亮就鑽進小廚房,說要給我做碗帶溏心蛋的長壽面。娘娘靠在燻籠邊上,喚我過來看她的妝奁子,
「我們阿沅長大了。」娘娘把雕了蘭花的白玉簪子斜插進我髻中,還不等我感嘆一句「真好看」,娘娘突然掩唇劇咳,我卻沒瞧見帕子上濺了星點嫣紅。
外頭傳來瓷器碎裂聲,珍珠鬢發散亂衝進來,裙角還沾了些碳灰:「尚宮局那些黑心肝的!竟拿黑炭換了我們的銀絲碳!」
我撸起袖子要跟著珍珠往外衝,被娘娘冰涼的手拉住:「雪天路滑,當心摔了膝蓋!」轉頭又吩咐珍珠,「罷了,不要鬧。去把陛下先前送的雪燕燉了吧。」
那碗雪燕娘娘隻喝了半碗。子夜時她咳得喘不過氣,錦帕上綻開紅梅似的血點子。珍珠翻出最後兩片老參讓娘娘含著,我盯著窗外的鵝毛雪,突然抓起鬥篷往外跑。
「阿沅!你哪裡去!外頭正下著雪!」
我沒理會珍珠落在後頭的嚷聲。隻想為娘娘尋個倚靠來。
乾清宮裡的燈火燙得人眼眶疼。我跪在龍紋影壁前頭,聽見暖閣裡漏出嬌俏的笑聲:「陛下這步棋走得壞急了!」
黃門太監鞋尖碾過我的手指:「姜主子正得趣兒呢,哪裡來的晦氣東西,滾遠些!」
「春熙宮婢女阿沅求見陛下,求公公通傳……」我抖開懷裡捂著的錦帕,娘娘咳在上頭的血痕像朵枯萎的芍藥,「我家娘娘不好了!」
暖閣裡忽地傳出棋子落盤的脆響,玄色身形卷著龍涎香衝出來時,我額頭已經磕出了血印。
皇帝隻穿單衣就沒進風雪裡,身後追出個雲鬢散亂的鵝黃羅裙美人:「陛下!不是說好下完這一局──」
「滾開!」皇帝拂開姜美人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雪粒子落在他的中衣領口融化成水痕。我瞥見姜美人向我這頭投來怨毒的眼神,比檐下的冰凌花還冷。
掀開春熙殿的棉簾,娘娘正對著銅鏡描眉,頰邊胭脂鮮紅的不像病人。
娘娘轉過頭對著陛下輕笑:「阿晏怎麼……」話未說完就栽倒在皇帝懷裡。
「阿姐!」皇帝打橫將娘娘抱起,「傳太醫!把太醫都給朕叫來!」
娘娘躺在軟榻中還低低的咳個不停,我捧著藥碗低眉順眼的在榻邊伏著身子:「陛下,藥熬好了。」
「給朕。」皇帝欲將藥碗接過時,溫熱的手指劃過我的凍瘡,他忽然怔了怔:
「你的手怎麼比阿姐還涼?」連藥碗也忘了接。
珍珠突然接過藥碗,胳膊肘暗暗將我的手背按下:「阿沅毛躁,奴婢伺候娘娘喝藥。」
子時三刻,娘娘終於安穩睡去。皇帝倚在窗前剝松子,突然問我:「多大了?」我給娘娘換額上帕子的手一抖,娘娘卻又睜開了眼睛將話接過:
「這丫頭昨兒個剛好生辰,及笄了。」
皇帝捻著果仁放進嘴裡,笑道:「阿姐及笄那年,正好和朕相識,還天天和朕搶松子糖吃。到如今也有九年了吧!」
珍珠在屏風後輕咳一聲。我退到屏風後頭添碳,抬頭正好對上皇帝望過來的目光。
回後罩房的路上,珍珠攥得我腕子生疼。她鬢角霜雪凝成冰珠,聲音比雪還冷:「阿沅,你要永遠站在娘娘這邊。」
她的指甲在我手腕上掐出血印,疼得我縮了縮脖子。
翌日尚宮局送來了十筐銀絲炭,領頭太監帶著討好的笑,臉上卻帶著瘀青。珍珠冷哼了一聲,轉身進了娘娘的寢殿。
我埋頭整理銀絲炭,隻希望我們能夠歲歲長寧,和珍珠能年年在娘娘身側,好好伺候娘娘過冬。
3
窗外的雪剛剛化盡,娘娘也能下地了。
珍珠邊煎藥邊朝銅爐啐道:「若陛下能早來半個月看娘娘,那些拜高踩低的狗奴才也不敢──」
娘娘用銀匙攪著蜜漬金橘,腕間的玉镯叮零作響,我聽說這對叮當镯是先太後所贈。
「珍珠,莫要忘本。我們當年在北疆時,本宮隻是阿晏的伴讀丫鬟,他那時年齡小,夜夜要哭湿本宮三件夾袄。可他拿本宮當親姐姐,從不拿我當下人使喚。後來他能頂著御史臺壓力給本宮貴妃之位……」
娘娘忽然把金橘喂進我嘴裡,「甜不甜?」
我鼓著腮幫點頭,卻也看懂娘娘後半句咽進肚子裡的話,似乎是「我對他已經感激不盡。」
殿外黃門拉著長音唱報:「陛下──駕到──」皇帝提著個油紙包大步跨進殿內,狐裘大氅抖落一地冰晶:
「阿姐猜猜,朕今天給阿姐帶了什麼?」
「松子糖?」娘娘笑著捻起一塊,「阿沅快接著,這可是宮裡的稀罕物。」
皇帝的手懸在半空,饒有興致瞧著,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突然覺得這東西不應該我來接。
我怔愣間,珍珠已橫插進來接過油紙包:「奴婢替娘娘謝陛下賞。」
『娘娘』兩個字咬得格外重。
翌日,我給娘娘端來雪燕她時忽然嘆息:「我們阿沅大了。該用海棠紅口脂了。」她取下我髻中白玉簪,換作赤金纏絲步搖,「當年我娘送給我這簪子時,也說我該嫁人了。」
「娘娘,阿沅不想嫁人……」我小聲嗫嚅著,卻被殿外忽起的喧哗蓋過:「貴妃娘娘雅興。」
姜美人扶著宮婢進來,裙擺掃翻青玉香爐。她劈手奪過我捧著的雪燕盞:「貴妃娘娘病恹恹的,別糟蹋了好東西。」
「姜主子慎言。」珍珠像尊觀音像似的擋在我身前,髻間的步搖紋絲不動,「這血燕是陛下親賜,摔了怕是您宮裡的份例不夠賠。」
我不客氣地將碗盞從姜美人手裡奪過,卻被她尖利的護甲勾起下巴:「貴妃娘娘的丫頭果然水靈!怪不得陛下多看了兩眼,在娘娘宮中伺候著豈不是埋沒了?」
「本宮的人,輪不到旁人管教。」娘娘的聲音裹著藥香,語氣沒什麼波瀾。我掙開姜美人的手指:「姜主子莫要不懂規矩,怎麼見了我家娘娘忘了行禮?該叫陛下來給個說法!」
「罷了,阿沅。本宮與她計較作甚。」娘娘慢條斯理喝完最後一口茶水,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阿沅,送客。」
姜美人臉色煞白地走了,娘娘卻盯著我發間的金簪出神。
夜裡頭我在庫房尋到半匹月白軟煙羅。珍珠正在燭下補娘娘的舊披風,見我進來忽然剪斷絲線:「前日陛下來時,誇你沏的雨前龍井好。」
「是我偷學了你七分手法。」我獻寶似的捧出軟煙羅,「給姐姐裁新衫可好?」
「奴婢當不起。」珍珠姜披風疊成方正豆腐塊,「尚宮局下午送來十筐紅羅炭,指明是賞給春熙宮阿沅姑娘的。」她吹滅蠟燭前輕聲道,「北疆連年暴雪,陛下高燒囈語時,娘娘冒雪尋來雪蓮給陛下當藥引。彼時娘娘也用不上一盆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