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愛了付梟堯一輩子。我們成了親，拜了堂，我是他唯一的嫡妻，他對我極好，幾乎是有求必應。
而我唯獨沒告訴過他，我愛他。
當我再次睜眼回到那個被賜婚的大殿裡時，我在一片恍然中抬頭。記憶裡不怒自威的皇帝再次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的四子，尊貴無比的鎮南王。
我隻是淡淡地搖了搖頭。
「我不嫁。」
1
我是商家嫡女，商家是整個齊國最富有的家族，名下產業橫跨各業，飲食、住宿、醫藥，幾乎全有涉獵。
這全靠我的父親商彪。從名字就能看出來，他本是個鄉間農夫的兒子，取了個和他魁梧身形匹配的名字，隻是圖個好養活。可發財這事誰也說不準，父親從早年和朋友做水產生意開始，就一路順風順水，投什麼賺什麼，最後帶著發妻，也就是我的母親，在京城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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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生下我，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大概也是沒讀過幾本書的原因，父親給我取一「千」字為名，說是與「錢」同音，又能代表千千萬萬的財富。
母親罵他庸俗。
十年來，京城的所有權貴家族都已經和商家打成一片。沒多大的背景，空有滿身錢財，就象徵著沒什麼威脅。
這也是皇帝格外厚待商家的原因。
此時我拒絕得幹脆，皇帝也並無多少不滿。天子叱咤風雲多少年了，怎會因為我一個小輩的婚事動氣？
2
賜婚的事情是皇後提起。
四皇子名梟堯，是已逝貴妃的獨子。皇帝當年獨寵貴妃，在其去世後也對這個唯一的孩子關愛有加。眼看著到了成婚的年紀，皇後也是好心，主動提了這件事。
說來我也算是整個京城的適齡女子裡條件極好的。大家嫡子，容貌上等，琴棋書畫也樣樣精通，對其有意的世家公子不知凡幾。
反觀四皇子付梟堯，如他名字一般，逍遙半生，雖是英俊瀟灑，盛名遠揚，但實在不是京城貴女們的中意選擇。這人性格張揚，口無遮攔，早年間在同輩宴席中對不少從小養尊處優的小姐們出言不遜。
別人穿得精致華麗，他說其奢靡無邊，繡花枕頭。
別人穿得樸素淡雅，他說其裝模作樣，東施效顰。
對向他示好的姑娘，他一點不給別人留面子，看著對方讓小廝送來的手帕，當場寫下一幅回禮。
「對汝無意，勿用白工」。
把那姑娘氣得夠嗆，從此發話，有四皇子的宴席不便參加。
於是漸漸有了傳聞，四皇子最看不上高門貴女，姑娘們自然也不願意自找沒趣，如今年過二十竟還未婚娶。
當然也不止這個因素。
通常來說，皇子們就算還未娶正妻，也當早早納妾，好開枝散葉。然而付梟堯剛滿十六時就不顧皇帝皇後的阻攔隻身去了戰場，當然也談不上收什麼通房丫頭。
如今剛打完一場大勝仗，邊疆能安穩個幾年，他這才回了京城。
3
我拒絕了這門婚事，和父親坐上馬車準備回商府去。
父親一點也不在意我當面回絕皇帝這件事。在他眼裡，我永遠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什麼樣的男人都配不上。
「有喜歡的就嫁，」他長得粗獷，然而那一雙虎眸裡卻充斥著暖意，「沒看得上的就跟爹過一輩子唄。」
我眼底浮現出一絲笑意，她爹娘的性格一個直爽一個潑辣，實在是與那些代代相承的達官貴人大相徑庭。
然而誰也不敢認為他們愚蠢。能將產業做到這個地步的，再堅硬的石頭都能生出八百個心眼。
看著馬車已經駛離皇宮許久，我才慢慢開口。
「皇帝看重四子，不僅是看在貴妃的情面，更是因為貴妃的母家和四皇子如今的兵權。」
我神色冷淡地看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重活兩世，什麼東西都看得更明白些。
「皇後怎能不知？她可是皇帝最合適的枕邊人。」
「看重與忌憚並重。她順水推舟，挑了我這麼一個人選，看似門當戶對，可這是徹底斷了四皇子再往上的可能。」
父親點頭。他以往做生意時就喜歡與我娘互相商討著，如今我長大，這習慣也延續了過來。
「這京城裡，各大世家都是如此。」他笑笑，「古往今來，權勢交錯之地也都是如此。」
我沒再說話。
我的思緒飄到了更遠的地方。
上一世，陰差陽錯，我本就對付梟堯頗有好感，這門婚事自然應下。我同樣深諳其中道理，這倒正中我的下懷。付梟堯當不了太子，也成不了皇帝，我所求不過是遠離紛爭，簡簡單單度過一生。
隻是我的想法還是過於簡單。
再者，我前世與付梟堯成婚八年，雖兩人相敬如賓，對方也並未做出任何不尊重我的事，但我們卻從未有夫妻之實，更沒有一兒半女。
我心中有愧。
付梟堯並不喜歡我，然而我卻獨獨佔了那個位置那麼多年。多年相處下來，我早也對那一份年少情愫釋懷許多，自不會再因一己私欲而毀了對方半生。
所以我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4
如果不是付梟堯的話，我對成婚這事毫不感冒。重活一世，想做的事情也隻有兩件。
一件是想讓父母安享晚年。
上一世我早早過世，並未見到父母老年光景，但想也能想到他們痛失愛女的悲慟。我父母年輕時操勞，年近三十才好不容易生下這唯一一個孩子。商府裡除了我，也就還有三個表哥兩個表姐，都是父母兄弟姐妹的孩子，從老家帶進了京城。
如今也全都成家，又隻剩我一個。
說來老幺向來溺愛，我家也不例外。但也不知怎的，我從小就沒什麼小孩脾氣，倒一副大人做派。
這下平白多了上一世二十四年，如今我的性子更是清淡不少。
而這第二件事，便有些遙遠了。
再度為人也不過一日不到，我對此還隻有些模糊的想法，還得從頭細細想來。
我正想著，平日裡安安靜靜的商府卻突然吵鬧起來。看門的小廝匆匆跑進，行了個禮。
「小姐，門外、門外來了好些人馬，編隊整齊，排了整整一條永安街，看不到頭！」
「……偌大的京城，誰敢來找商家的麻煩？」
我的語氣一改溫和，竟是透出一分狠辣。我自小跟著父母從商，看什麼學什麼，遠不是一聲簡單的京城小姐可以概括的。
父親母親也走了出來，神情鎮定，母親甚至言笑晏晏：「誰又惹我們千千不高興啦？」
我的臉色好轉些許，卻在下一秒，聽到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
那聲音清冽悠揚，卻在尾音淺淺收力，是和它主人一樣不羈散漫的風格。
「已過酉時，實在叨擾。在下付梟堯，今日特來求娶貴府嫡女商千小姐。」
「妝車十裡，錦繡千緞，金珠萬斤。鎮南府常年徵戰，實在清貧，然我心悅小姐已久，真心無價。」
5
他話裡好似做足了禮數，又實在讓人心裡怎麼都不覺得舒服。
一如上一世，誰都覺得他與我不算匹配，成婚後馬不停蹄又去了前線，竟在府裡沒待超過三月。
這不是多光榮的事，還會成為別人的談資，我有些緊張我父母的反應。
然而父母什麼人沒見過？
兩人對視一眼，最終卻隻是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面色平靜，內心卻稱得上復雜。
我本以為，今生婉拒這門婚事，與付梟堯算是緣分已盡，估摸著一生也不再會相見了。
我並沒有移情別愛。隻是孩童心態，得到了萬分珍貴喜愛的東西，初時日日放在手邊把玩，時日一久又怕摔壞，怕弄丟。於是封存在內心裡，隻求一瞬的永恆。
6
我第一次與付梟堯遇見，我十四，他十六。那是付梟堯少有出席皇室宴席的時候。
男子向來熱愛騎射活動，我是被林家嫡女硬要拖去。她看上一個世家公子，當然要刷足存在感，就拉著我圍觀。
可經商的人，骨子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林家女的注意力早不在我身上，枯坐等待實在無聊，我也偷摸進了獵場。
我會騎馬，也在剛剛的闲暇時間背熟了獵場地圖，打算隻在跑馬區玩玩，也避免了碰到危險給別人添麻煩的可能。
所以我唯一看到的獵物，是一隻天上高飛的禽鳥。
下一秒就被人打下。
遠遠地，有聲音飄來。
「四皇兄，這可是二皇兄特意放走的獵物，為的是祈求我大齊來年風調雨順，河清海晏。你打下來做甚？」
「S鳥都不敢，何談開疆擴土，揚我大齊國威？」那男子嗤笑著回答，「多S點蠻族，風也調了雨也順了。」
他兩句話全在打打SS，把其餘人噎得夠嗆。
我看不真切他的長相，隻能看到那匹戰馬。與他人膘肥體壯的不同，那匹馬精瘦黝黑，鬃毛上深深淺淺的色塊交織。是鮮血的痕跡。
四皇子，付梟堯。
我心裡念叨了一遍。
付梟堯。
站在商家庭院裡的我又念叨一遍。
我不急不忙地走到門口，並未踏出，也沒有見到付梟堯本人。
「鎮南王殿下，小女多謝垂愛。隻是今日天子並未下旨賜婚，我也不敢擅作主張。」
「殿下英勇神武，自有大把選擇，小女恕難從命。」
「在我看來，倒更是天賜良緣。」
付梟堯不依不饒，被拒絕了卻語氣沒有絲毫變化。
「求娶小姐是我之心意，無關他人，更無關皇命。」
我沉默。我心亂，再加之重活一世這事太過離奇，我心中本就飄忽不已。
對方卻沒有步步緊逼。
「今日之事本是我唐突，小姐不必苦惱。此行本就不圖摘得那水中月鏡中花，隻求小姐懂我心意。」
「在下有一禮物送給小姐，還望收下。我這便離去。」
小姐，小姐。他總是這麼喊我。
於情於理，卻又有點輕浮。
我不去看他的臉。經此數年，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早不知在我心中馳騁了多少個日夜，閉上眼，是那張臉，睜開眼，還是那張臉。
我不需要看。
我總覺得自己該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隻能在對方離開時輕聲開口。
「鎮南王碧血丹心，驍勇善戰。若今日所言真心，便替我看遍我大齊山河，也為我看看那塞外的明月是否真的如此奪目？」
此言不假。
這是我與他成婚八年來最像願望的願望。
付梟堯聽後卻大笑起來。
他擺了擺手。
「天下最好的明月早就在這京城裡了。」
7
那浩浩蕩蕩的隊伍來得快走得也快，倒像一場兒戲。
我知道並不是。
付梟堯做事雷厲風行，從不在意他人想法，無論此時京城裡再怎麼編排他，他也置若罔聞。
我拒絕得如此果斷，其實並不僅僅是那幾點原因。
上一世，我S在二十八歲。而付梟堯還S在我的前頭。
在沒有他的日子裡，我依舊還是商府大小姐，鎮南王妃，我依舊享有無上尊榮，我依舊在這個繁花似錦的京城裡過著愜意的日子。
可再不會有他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