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眾人義憤填膺地對我描述剛剛發生的事情:
「師妹今天隨眾人一起去街上看大將軍回京,結果卻被歹人劃傷了臉!」
「那人蒙著面,不像尋常市井混混,出手快準狠,仿佛是故意衝著千音榭的人來的。」
「幸虧師兄護著她,不然可不隻是破點皮。」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憤怒與驚懼交雜。
我蹙眉看向師妹,隻見她臉上的血已經止住,但那道新鮮的傷口仍然猙獰可怖。
若是處理不當,日後恐怕會留下疤痕。
她泣不成聲地抓住我的袖子,眼裡滿是委屈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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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到底是誰……」
我低頭仔細打量她,忽然目光一頓。
她今日所穿的青色袄子很是眼熟——
繡著繁復的紫色花紋,袖口滾著白色狐毛。
「這件袄子……」
見我疑惑,師妹吸了吸鼻子,哽咽著說道:
「上月在制衣閣裡,我見這錦緞色澤喜人,便做了兩件袄子。
「一件送給了師姐你,另一件自己留著。」
聽到這話,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瞬間,所有的線索被拼湊在了一起。
這場襲擊,或許是衝著我來的。
那個歹人,極有可能是誤將師妹認作了我。
因為這件袄子,我曾在幾日前,在同郡主母女見面時穿過。
戲班的眾人還在議論紛紛,師兄已經站起身,沉著臉道:
「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們得去報官!」
我沉吟片刻,當隨即帶著眾人一同前往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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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門口人來人往,喧鬧的聲音不絕於耳。
我們正要踏入大門時,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
騎馬之人身穿一襲暗色官袍,馬鞭一揚,快速翻身下馬。
我抬頭一看,微微一怔。
來人竟是宋溯。
他的目光掃過人群,最後精準地落在了我身上。
「程東家怎在此處?」
這一聲問話,在喧哗的街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我勉強壓下心中的波動,簡潔地敘述了師妹在街頭遭遇襲擊的經過。
宋溯聽後,眼神微微一頓,扯了扯嘴角道:
「隻你一人,隨我進府衙詳談。」
雖心中不安,我還是隻得安撫了情緒激動的眾人,跟著宋溯進入正堂。
進入府衙後,他並未急於詢問,先示意下人奉上了一杯熱茶。
我凝視著那杯翻滾的茶葉,心中一震。
這茶,竟是我曾在國公府最喜愛的鳳凰單枞。
見宋溯探究的目光投來,我立刻定了定神,將所有細節一一陳述。
包括師妹所穿的袄子,以及對方行兇時的細節。
宋溯的眉心越蹙越緊,想必他也想到了我的猜想。
果然,他聽罷後站起身,衣袖微揚,語氣果決如刀:
「來人,本官要去將軍府。」
我微微一愣。
將軍府?他是想直接找郡主問話?
按理說,國公府與將軍府素來交好,宋溯也該顧忌幾分才對。
我原以為他會私下調查,敲打一番便可。
可他竟毫不猶豫地直接登門問罪。
不出所料,宋溯這一舉動立刻在京城掀起軒然大波。
「世子竟然親自帶人,闖進將軍府,將郡主當眾帶走問話!」
「將軍府那位郡主素來受寵,何曾受過這等羞辱?」
京中流言四起,茶樓酒肆裡都是關於此事的談論。
許多人都在猜測,到底是什麼樣的罪名,竟讓宋溯如此大動幹戈。
甚至絲毫不顧及國公府與將軍府的情面。
我坐在千音榭裡,聽著外頭傳來的消息,心中不禁暗暗後悔。
若此事鬧大,往後誰還敢來千音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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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憂心之際,卻聽說宋溯關押郡主,是為了一樁舊事。
原來,郡主曾在半年前的一場百花宴上,將幾名世家小姐推入水中。
其中一名小姐更是因此落下了咳疾,需終生服藥靜養。
可郡主向來囂張跋扈,加上將軍府的庇護,此事最後自然不了了之。
而宋溯並未讓一切與千音榭扯上關系,隻是宣稱要調查百花宴之事。
許多人覺得他過於魯莽,小題大做。
但宋溯此刻卻像個無情的瘋子,執意要將此事查到底。
甚至不惜與將軍府正面衝突。
果不其然,剛剛凱旋歸來的鎮國大將軍,直衝大理寺,氣勢洶洶地質問宋溯。
將軍夫人更是當眾冷嘲熱諷,指責宋溯目無尊長、不知輕重。
但宋溯卻根本不為所動,隻是淡淡吐出四個字:
「公事公辦」。
這四個字,徹底激怒了將軍夫婦。
將軍府如今的勢力何等龐大,大將軍勢頭正盛,連聖上都得讓他三分。
宋溯卻敢這般忤逆。
很快,此事鬧到了聖上面前。
聖上當即召宋溯入宮,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嚴厲斥責了他一番。
宋溯低垂著眉眼,任由聖上責罵,卻一句辯解都沒有。
最終,聖上當場下令,釋放被關押的郡主。
但是,將軍府需賠償百花宴落水小姐們大筆銀錢,且郡主需在家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而宋溯則被打了三十板子,最後皮開肉綻地被人抬著回了國公府。
如此一來,京城這場風波似乎也就此平息了。
但我內心卻隱隱不安,總覺得,郡主並不會因此善罷甘休。
果然,一天夜裡,事態爆發。
一陣猛烈的打砸聲從樓下傳來,夾雜著伙計們驚慌失措的叫喊。
我倏然睜開眼,披衣起身,快步走下樓去。
大堂內狼藉一片,桌椅被砸得四分五裂,櫃臺上的銀錢散落一地。
師兄正和幾個伙計忙著查看損失,他見我下來,皺眉問道:
「咱們……還報官嗎?」
我沉默片刻,掃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銀錢。
如果是盜賊,怎會對銀錢視若無睹?
如果不是盜賊……那就是衝著千音榭來的。
我輕嘆一聲,緩緩道:
「不用了,我知道是誰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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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清晨的寒風裹挾著薄雪,落在將軍府朱紅色的大門前。
我站在門外,抬手敲了敲門。
門房探出頭來,見我衣著不過是個普通百姓,立即不耐煩地揮手趕人:
「去去去!知道這是哪兒嗎?真是什麼人都敢往將軍府跑!」
我往他手裡塞了一塊碎銀,不疾不徐地開口道:
「勞煩轉告你們將軍夫婦,我是十五年前程家坡的故人。
「再問他們,那枚雞心玉佩的右下角,是否於隱秘處刻著郡主的生辰八字?」
門房臉上的不屑僵了一瞬,遲疑片刻後,終於還是轉身進去了。
不久,大門緩緩敞開,竟是將軍府的管家親自出來迎接。
「程東家,裡邊請。」
將軍府內,將軍夫婦端坐在上首,臉上的神情藏著難以言喻的情緒。
大將軍開口,聲音沉穩:
「敢問剛剛程東家在門口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垂眸,單刀直入地道:
「我記得的事情不多。
「但我記得小時候,有一位一直照顧我的奶娘,姓劉,脖子上有一顆痦子。」
將軍夫人的手猛然攥緊了帕子,臉色一變。
我繼續道:
「還有……當時家中養了一隻白兔和兩隻鸚鵡,是祖父買來解悶的。」
話音未落,將軍夫人陡然站起身來,眼中帶著不可置信的驚恐與激動。
「你、你是……」
將軍的神色也終於動容,開始詢問各種細節。
我一一作答,甚至連腰間的胎記也描述得分毫不差。
很快,幾位將軍府的老嬤嬤帶我入內室查看,片刻後,確認無誤。
將軍夫人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
「將軍,這是咱們的女兒!」
她撲上來,想要抱住我,我卻往後退了一步,神色平靜而疏離。
「我今日來,不是為了認親,而是希望郡主高抬貴手,放過千音榭一碼。
「就當是……我這些年來四處漂泊的慰藉。」
此話一出,將軍夫婦兩人愧疚萬分,淚湿衣襟。
可就在此時,朝慶郡主闖了進來,怒氣衝衝地看著我。
「爹爹母親,你們怎麼被這個賤人騙了!我才是你們的女兒!」
將軍夫人眼中怒氣乍現,擋在我面前,大聲質問她:
「閉嘴!你的雞心玉佩,到底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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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慶郡主腳步一頓,眼神閃爍,嘴唇顫抖著不肯作答。
將軍眯起眼,開始言辭逼問。
郡主哪裡能對抗一個常年徵戰沙場的老將的質問。
她很快便敗下陣來,咬牙道出真相——
原來她是收養我的那家農戶的表親,我的玉佩被輾轉送到了她手裡。
後來鬧了飢荒,家中的人接連去世,她便拿著玉佩去當鋪當了五十兩銀子。
可很快有人拿著玉佩找到了她。
那些人激動地喚她大小姐,告訴她,他們找了她許久。
她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冒領了這個身份。
從那一刻起,她成了將軍府的獨女,成了高高在上的朝慶郡主。
至於後來被盤問各種細節時,她說自己受到刺激後失憶了,便蒙混了過去。
而最巧的是,她腰上也有類似的胎記。
盡管形狀並不十分相似,位置也稍有偏差。
但因為她被找到時,距離我當年走失已過去了許多年。
將軍夫婦認為這點出入也是尋常之事,於是沒有再深究。
一切真相就此大白。
將軍夫人幾乎要昏厥過去,將軍更是臉色陰沉如水。
我盯著他們,嘴角微微一揚,緩緩道:
「草民想知道,將軍府打算如何處置郡主?」
此話一出,跪在地上的郡主猛然抬頭,目光中滿是驚慌與乞求。
郡主她……害怕了。
或許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有一天會被這樣對待。
我不由得想起曾經在國公府上,她逼著我對她行三跪九叩之禮時,那跋扈的樣子。
原來她也是會害怕的啊。
看著郡主眼淚汪汪的樣子,將軍夫人原本堅硬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松動。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我,輕聲軟語道:
「不如……就讓她以養女的身份留在府上,絕不會越過你去。」
見我沉默不語,將軍夫人又補充道:
「我們會讓她禁足在府上,然後給她尋一門親事,嫁去外地。」
這一次,郡主的臉色徹底變了。
「母親!那世子哥哥——」
她啞聲開口,眼淚瞬間滑落,滿臉委屈和不甘。
「閉嘴!」
將軍狠狠瞪了郡主一眼,嚇得她立刻噤了聲。
我看著這一幕,心裡沒有絲毫憐憫。
她曾經是天之驕女,享盡榮華富貴,可她也仗著郡主的身份,欺凌弱小。
而如今,將軍夫婦顯然也不願意趕盡S絕。
養女……禁足……
如此微不足道的懲罰,如何能彌補我多年來受到的苦楚?
但我卻並沒有過多憤怒和悲傷。
因為原本就沒有期待,何來不甘呢?
我垂下眼眸,輕聲道:
「既然如此,那便按將軍夫人的意思吧。」
說罷,我轉過身,打算離開。
將軍夫人卻急忙上前拉住我,哽咽道:
「你是我們的親生女兒,我們虧欠你太多,你怎能離開?這裡可是你的家啊!」
我扯了扯嘴角,搖頭道:
「草民的家不在此處。戲班子就是我的家。
「隻要將軍府高抬貴手,草民就還有家可歸。」
將軍夫人聞言泣不成聲,將軍沉默片刻,終是嘆息一聲。
我沒有再回頭,邁步走出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