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6
嬤嬤們深知這位郡主性情跋扈,卻偏偏極得聖上看重。
因此,很快便有一人上前,語氣溫和卻帶著挑剔:
「世子妃,方才您奉茶時,目光稍稍往下偏了半寸,不妨再來一遍吧。」
我心下了然,知曉這是郡主故意刁難。
然而,我神色不變,依言重新奉茶。
一次,兩次,三次……
嬤嬤們反復挑剔著些細微至極的毛病,而郡主則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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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六次奉茶完成,嬤嬤們終於無法再找出可指摘之處。
我這才勉強維持住微微發顫的雙腿,緩緩直起身,語氣依舊不卑不亢:
「妾身愚鈍,多謝嬤嬤們指教。」
郡主似乎仍覺意猶未盡,幽深的目光在我身上流連。
「世子妃果然儀態端莊。隻不過……嬤嬤,敢問宮中大禮該如何行?」
嬤嬤們對視一眼,猶豫片刻後,有人斟酌著開口:
「回郡主,大禮需雙膝著地,行三叩九拜之禮。」
郡主聞言,挑了挑眉道:
「世子妃聽見了嗎?」
我微微抬眸,與她對視,卻並未立刻行動。
郡主揚起下巴,耐心等著我的動作,眼底隱隱浮現一絲挑釁。
「怎麼?世子妃莫非瞧不起我自西北而來,不屑教我?
「也是。我爹爹母親在邊關抗敵,出生入S,隻為護這錦繡河山。
「而世子妃卻在京中養尊處優,眼高於頂……又怎會將我們這些粗鄙之人放在眼裡?」
她話音落下,嬤嬤丫鬟們皆是大氣不敢出一聲,屋內一時寂靜無聲。
我定了定神,壓下膝蓋處的酸痛,立刻垂首道:
「妾身不敢。」
我緩步走至廳中央,衣擺曳地,正欲屈膝下跪。
忽然,一杯滾燙的茶水自上傾灑而下。
茶水湿潤了地面,也恰好浸湿了我即將跪拜之處。
我微微一頓,目光落在那片水漬上,指尖輕輕收攏,又緩緩松開。
片刻後,依舊神色如常地彎下了膝蓋。
7
突然,一隻溫熱的手倏然扣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動作。
我怔然抬頭,視線與宋溯冷峻的眉眼碰撞。
他尚未來得及換下官服,顯然是匆忙趕來此處。
「郡主這是做什麼?」
宋溯沉聲質問,眼神凌厲地掃向郡主。
郡主看到宋溯那銳利的目光,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她不安地從美人榻上下來,眼圈頓時泛紅,淚水盈盈欲墜。
「世子哥哥……我不過是與世子妃學些規矩,怎的你一回來便這般兇我?」
宋溯閉了閉眼,片刻後,眉宇間的冷意逐漸緩和。
「你讓她下跪行大禮,地上卻灑了茶水,這也是學規矩?」
郡主啞口無言,眼中的淚意更甚,哽咽道:
「世子哥哥,我從小吃盡苦頭,過著連乞丐都不如的日子!
「我隻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尊貴的郡主……難道連這點要求都不可以嗎?」
說到最後,她終於忍不住捂住臉,啜泣起來。
那淚眼朦朧的模樣看得人心生憐惜,仿佛一個被世俗冷落的弱者,急需安慰。
宋溯的臉色瞬間一僵,眼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
「好了,別哭了,我並不是怪你,隻是……你不該用這樣的方式。」
好一通安撫後,郡主才逐漸好轉,被丫鬟嬤嬤們扶著下去更衣。
這時,宋溯轉過身,捏了捏我微微發涼的指尖,低聲詢問:
「鶯鶯,你還好吧?」
還好吧?
當然不好。
但我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當初何家對我的叮囑——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他們說,我不必與宋溯恩愛非常,但絕不能給何家帶來任何麻煩。
否則他們必定會斷了給老班主的山參供給。
於是,我深吸一口氣,笑著搖頭道:
「世子不必擔心,妾身無礙。」
8
我被丫鬟攙扶著回到屋內,方才站得時間太長,腿間一陣酥麻。
宋溯快步走近,半跪在榻邊,抬眸望著我。
「疼得厲害嗎?」
我抿嘴一笑,輕聲道:
「不礙事,世子也知道妾身的身子骨有多好。」
宋溯並未理會我的自嘲,不動聲色地伸手探入我的裙擺內。
我下意識地慌張後退,但很快便被他那骨節分明的大手牢牢捉住。
手掌傳來溫暖的觸感,緩緩揉動著我的膝蓋。
我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宋溯嘆了口氣,接過丫鬟遞來的金瘡藥,輕輕塗抹在我的腿上。
「鶯鶯,郡主她……其實並不是無端跋扈的。」
他的指腹帶著微涼的觸感,讓疼痛稍稍漸緩。
「郡主五歲時曾經走丟過一次。
「那時將軍夫婦被賊人追S,不得不暫時將郡主寄放在一間破廟裡。
「但等他們擺脫追S後,去尋找郡主,她已經不見了。」
我微微一愣,目光不自覺地移向宋溯的面龐。
他繼續替我揉著小腿,聲音低沉又緩慢:
「直到十歲那年,郡主才被尋回,因此,將軍夫婦對她格外寵溺。」
聽到這裡,我的心頭微微一顫,卻終究沒有開口說什麼。
其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宋溯對朝慶郡主的縱容。
畢竟她的過去確實值得同情。
然而,我又何嘗不是在顛沛流離中長大?
我也是從小就被遺棄,混跡在乞丐群中。
餓了就撿他人不要的剩飯吃,困了就躲在別人家的馬厩裡過夜。
後來,我被拐子賣入一戶農家,但他們對我時常打罵,逼我幹活。
夏日裡,我扛著比自己還高的鋤頭做農活,日日渾身酸痛。
冬日裡,我要洗全家的衣服,手指生滿凍瘡。
直到有一年鬧飢荒,那家人把我賣進了戲班子。
那一刻,我的人生才開始出現了一絲轉機。
戲班子的班主收養了我,讓我跟著他姓程,取名叫程瑛。
我記得剛進戲班時,我是那麼膽小怯懦,時常惶恐不安。
因為太久沒有人愛我了。
得到一絲絲關心,我都會感到害怕,生怕這隻是一場夢。
後來,我便被教導如何唱戲,如何站在臺上。
如何在眾人的喝彩聲中扮演一個個不屬於自己的角色。
盡管生活依舊艱辛,但戲班子裡的老小們給予了我久違的溫暖。
而如今呢?
我依舊在演戲。
隻不過從梨園,換成了這座國公府。
9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嬤嬤清晰的聲音:
「世子、世子妃,國公夫人請二位前往一趟。」
宋溯雖顯得有些不情願,但還是扶著我,步履輕緩地走向主院。
紅木雕花的屏風背後,燻香嫋嫋。
我們坐在下首,國公夫人端坐主位,氣度從容。
坐在一旁的郡主眼眶微紅,顯然是剛哭過。
她看到宋溯,咬住下唇,目光裡帶著幾分怨意。
國公夫人輕拍郡主的手背,溫聲開口:
「如今邊關戰事吃緊,大將軍夫婦勞苦功高。我不容許他們的女兒在國公府受一絲半點的委屈。
「你們夫妻二人,務必要善待她。」
她的語氣沉穩平緩,卻透著一股無法反駁的威嚴。
我偷偷看了一眼宋溯,隻見他垂下眼簾,低聲回應:
「應該的。」
國公夫人滿意點頭,目光突然轉向我,緩緩道:
「郡主剛回京,許多事不懂,你身為世子妃,理應多多擔待。」
我也連忙說好,態度恭敬,挑不出一絲錯來。
郡主這才破涕為笑,拉著國公夫人的袖子撒嬌道:
「表姨,讓世子哥哥陪我出門逛逛吧,我都好幾年沒來京城了!」
國公夫人被她的小女兒姿態逗得笑了,點頭答應著說好。
郡主立刻站起身來,興高採烈地拉著宋溯的胳膊向外走去。
我則低頭默默跟在後面。
一路上,我耳邊盡是她的嬌聲軟語:
「世子哥哥,還記得我第一次來京城時,你帶我去的廟會嗎?
「那時候你害怕我走散,SS拉著我不放,現在想起來,你活像我爹爹!
「後來我困了,你背著我走了一路,深怕將我吵醒。」
宋溯側頭看了我一眼,無奈道:
「那時我們才十歲,隻是孩子不懂事罷了。」
我抬頭望著他們,心中莫名湧上一股酸澀。
眼前的兩人如同一對精雕玉琢的璧人,將我隔絕在外。
宋溯吩咐人去備馬車時,郡主突然偷偷拉我到一旁,低聲在我耳邊道:
「世子妃,我小時候,母親和表姨曾說過,長大後要把我許配給世子哥哥呢。
「可後來我走丟了,這件事才不了了之。
「結果等我被找到,他已和你定下了婚約,真是命運捉弄人啊……」
我心頭一緊,抬頭看到郡主眼中那一抹狡黠的笑意。
她挽著我的胳膊,在外人看來,仿佛是女兒家在說悄悄話。
「聖上說,我爹爹母親最近打了勝仗,京城的好男兒任我挑選。
「如果我告訴聖上,我心悅世子哥哥,想要嫁給他,你說……
「你會不會被貶妻為妾?」
10
我耳邊嗡嗡作響,似有一股無形的壓迫感在不斷蔓延。
我自然明白,自己隨時可能被取而代之。
在世子身邊的人,可以是何家大小姐何鶯,也可以是郡主,但絕不會是我。
不知為何,我忽然回想起了我們新婚之夜。
那一晚,紅燭搖曳,婚宴喜慶而熱鬧,但我內心卻惴惴不安。
盡管早已下定決心要扮演好何鶯,但畢竟要與一個陌生男子共度良宵,我如何能不緊張?
直到門被推開,男人的步伐緩緩響起。
他不斷靠近,然後在我面前停下,目光似落在我身上,靜默了片刻。
我緊緊握住扇子,指尖幾乎要嵌入掌心。
突然,一隻溫熱的手掌覆上了我顫抖的手。
我渾身一僵,微微抬眸,透過喜扇偷偷凝視著眼前的人。
那是一雙明亮如星的眸子。
也是我見過的,世上最美的眸子。
見我偷看他,來人忽然笑了,眼底帶著幾分安撫之意。
「別怕,我也是第一次。」
我愣住了,心跳仿佛停滯了一瞬。
原本以為,世子殿下必定高高在上,令人敬畏。
但沒想到,他竟如此體貼入微、溫柔待人。
那一刻,我對他頓時生出了幾分好感來。
後來的相處中,宋溯對我愈發體貼,事事做到完美。
從陌生到熟悉,從一開始的相敬如賓到寵溺縱容。
但我不敢沉溺其中。
我時常提醒自己,不能對他動情。
因為我是如此卑微且見不得光的存在。
可他待我這樣好,比我這一生中遇到過的大多數人都好。
我也隻是一介凡人,如何能不對他心生愛慕?
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以什麼樣的身份在和他相處。
然而,越是喜歡,我越是恐懼有一天真相敗露。
如若宋溯知道,我不過是個冒牌貨,他會怎樣看我?
11
夜色沉沉,國公府內一片寂靜,唯有風穿過回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我側臥在榻上,感受著宋溯淺淡而悠長的氣息。
確認他睡著後,我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我腰上的手挪開。
起身披上外衫,推開窗戶,我悄無聲息地翻了出去。
夜風拂面,寒意逼人。
我避開了府中的侍從,悄然穿過回廊,直奔偏僻的角門。
隻見月色下有一人影靜靜佇立,仿佛已等候多時。
當我接近時,那人迅速迎了上來,低聲喚道:
「程瑛!」
我點了點頭,輕笑著回應:
「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