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我沒想到,薛玉嬋隻沉默片刻,便道:
「嬋不是被女學趕出,而是自願離開。不過,離開女學,確也與皇後娘娘有關。」
我怔了怔。
竟與皇後娘娘相幹嗎?
未等我再說些什麼,薛玉嬋又深深一拜,道:
「今日之事,嬋多謝你們兄妹二人。但天地之大,處處為家,嬋從未思慮過嫁人一事,故而也不便寄居傅府。」
我呆愣在原地。
阿兄比我從容多了,雙目裡略添幾分欣賞。
Advertisement
他解下腰間袋子,遞與薛玉嬋。
「薛姑娘既不願,那請收下書柏的一份心意。」
我立時回神,急慌慌地瞪了阿兄一眼。
天老爺!薛玉嬋可是讀書人,讀書人自視清高最甚,阿兄怎可這般辱她!
就算我不大念書,我也知道君子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阿兄簡直壞到家了!
但薛玉嬋卻微笑著收下。
她鄭重道:「多謝。」
阿兄星眸含笑,也道了一句:「你我之間,不必客氣。」
我蒙蒙的。
我總感覺二人之間暗流湧動,但又絲毫察覺不出。
以至於回家途中,我都沒有和阿兄說一句話。
阿兄笑著望著我,意味深長說了一句話:「小春,你還小,你不懂。」
勞什子小,勞什子不懂。
分明是黑心腸阿兄糊弄我嘞!
真真是氣煞我也。
回到家後,我朝阿娘狠狠告了一狀。
阿娘卻笑得前仰後倒。
她摸了摸我的腦袋:「我的傻福春喲,你阿兄還沒給我告狀,你倒好,先告起狀來。」
我氣鼓鼓的。
「阿兄憑何告狀?今日趕牛車的老伯眼熟得很,想來阿兄那時就發現了我的籌謀,隻不過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等著看我的笑話嘞!」
阿娘絲毫不意外,一把將我攬在懷裡,笑眯眯道:
「是是是,阿娘說錯了。誰說這個福春傻的,我們福春可太好了。」
我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紅了紅臉。
我小人有大量,不和阿兄這樣的黑心腸大人一般計較!
哼。
7
日子還是如常著過。
阿兄仍和青州最有名望的沈夫子讀書,我也依舊在家裡當野孩子,玩泥巴,揍傅耀祖。
隻是偶爾想起薛玉嬋。
說實話,我曾經很羨慕薛玉嬋。
阿兄和薛玉嬋是兒時定下的親事。
但薛玉嬋的大伯父是頂頂好的親戚。
不僅自兒個在京城站穩了腳跟,還將他們一家撈去了京城。
而我家大伯父則是忒差忒差的親戚。
不僅自己觸犯聖顏,還要說一切都是阿爹挑唆的。
害得我們一大家子流放青州。
大伯娘也不是省油的燈,日日來我家搜刮吃食針線,還要對著我和阿娘捏腔作勢。
阿爹和阿兄是極好的性子,阿娘也不和大伯娘一般計較,全家人就我一個暴脾氣,總是對大伯娘生氣。
我央著阿娘好多次:「娘,您哪怕罵一罵大伯娘呢,您罵我的勁都去哪了!」
但阿娘隻是笑了笑,將我抱在膝上哄我:「小春乖,這是我們家欠你大伯娘的。」
但究竟是怎麼欠的,阿娘又閉口不提了。
以前的小小春隻有一件心事。
那就是想知道我們家欠了大伯一家什麼。
現在可好,八歲的小春有了兩件心事。
一個是可惡的大伯娘,另一個便是摸不透的薛玉嬋。
我問過阿兄好幾次:「為何薛玉嬋不回自己家?為何她會拿阿兄的銀子?為何她又不和我們回家?」
阿兄耐心道:
「阿兄雖然不知她為什麼不回自己家,但我知道她是一個極具風骨的女子,所以她不會同我們回家。但若無銀兩,也無處安身,所以安身立命的前提是銀子。小春,她很好。」
我聽得有些稀裡糊塗。
但卻聽懂了一點:薛玉嬋很好。
但我不大明白,為何很好的薛玉嬋,會被掃眉館趕出。
所以,薛玉嬋且好且不好。
在我將將要過生辰時,很好又不大好的薛玉嬋又忽然冒了出來。
她愈加狼狽,朝爹娘深深一拜。
「嬋,懇求伯父伯母收留。」
8
薛玉嬋本就清瘦,不過二十日的時光,她的下巴就尖得要命,整個人看上去輕飄飄的,我生怕一陣風吹來能將她吹走。
她和上一次一樣,仍抱著一箱箱籠。
想來,裡頭裝的都是她的書。
「伯父伯母,嬋自知名聲不好,本不願叨擾二老,但嬋現下走投無路,故請二老收留。若二老能收留嬋,嬋感激不盡。」
我不明白。
為何上次阿兄去接薛玉嬋回家,薛玉嬋不願,如今她肯了,卻是以一種如此卑微的姿態。
阿爹和阿娘無聲對視了一眼。
薛玉嬋又道:
「若伯父伯母願意,嬋願主動取消和傅小郎君的婚約,隻求伯父伯母能收留嬋一段時間。」
我撇了撇嘴,言語裡帶著些許刻薄。
「薛姑娘,若取消了婚約,那我們之間更是無親無故,憑何要收留你?」
爹娘沒個主意,所以,我想讓她知難而退。
怎料薛玉嬋卻道:「嬋願意做妾。」
我不由生出幾許惱意。
好一個讀書人!
讀書人都委身做妾了,那還了得!
我努力睜大眼睛,想瞪一瞪她,嚇一嚇她。
但阿兄適時回了家。
他將薛玉嬋請了進來,對爹娘說:「若與薛姑娘解除婚約,此乃非君子也。」
這文绉绉的一句話,我倒是聽懂了。
天S的阿兄,還扯什麼君子非君子,分明是榆木腦袋開了花,不管怎樣都要娶人家姑娘回家!
我惡狠狠瞪著阿兄。
阿兄笑著摸了摸我的腦袋。
我氣鼓鼓看著爹和娘。
娘哎喲喲地笑開了眼,她將我抱在膝上,像兒時那般逗我。
「小春不想要這樣的嫂嫂嗎?」
其實,也不是。
9
我少時是認薛玉嬋這個嫂嫂的。
薛玉嬋生得好看,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如沐春風,從不和人置氣。
阿娘很滿意這個兒媳。
我也很滿意,因為薛府小廚房做的糕點很好吃,她每次來我家,都會給我包上幾塊。
後來她變成了掃眉館的女學生,漸漸不來我們家,來也是手上拿著本書來。
再就是我們家從京城被貶,那就更見不了面了。
但即便如此,我心裡仍記得薛玉嬋給我帶的糕點香香軟軟的,入口綿甜細膩,好吃得很。
阿娘見我這副態度,自然明白我心中所想。
她捏了捏我的頰:「小春願不願意呀?」
我嘆了一聲:「願意,願意。」
我心中隻有一個顧慮。
若薛玉嬋真成了我嫂嫂,那大伯娘豈不是日日要來我家譏諷這個嘲諷那個?
我和阿娘不怕被譏笑,可薛玉嬋臉皮子那般薄,萬一惱得想自盡怎麼辦?
可別害了人家姑娘。
但既然我說出了願意一語,那我就會好好護著她。
10
薛玉嬋和阿兄的婚事定在了十月中旬。
此前,薛玉嬋住進了家中,阿娘樂呵呵牽著我上街買了新棉被和新茶壺,又給了薛玉嬋二十兩銀子添辦新衣裳和物什。
我嘟囔著嘴,有些不滿意。
要知道自從爹爹被貶後,家中便一直不大富裕,阿娘還要在夜裡繡花維系生計。
但阿娘卻說:「玉嬋是我看著長大的好孩子,該有的尊重與體面,我必須給她。何況,她那般好的一個女子,說不定會給你買些零嘴回來。」
哼。
也對,我們家兩個月都不一定能花二十兩銀子,薛玉嬋就算買十身衣裳,也必有剩餘。
所以,看在零嘴的分兒上,我便不和她一般計較。
可我眼巴巴地從薛玉嬋出門等到天黑,都沒等來我的零嘴。
倒是薛玉嬋面帶微笑著,仿佛今日過得很是開心。
我惱得不能再惱,當即就衝了上去質問:
「你……你,你今日可是把二十兩銀子都花了?」
「是。」
薛玉嬋是吃了什麼山珍海味,買了什麼綾羅綢緞,能在一天內把二十兩銀子全部花光!
我氣得跺腳,淚水也不爭氣地從眼睛裡跑出。
「你太壞了!」
薛玉嬋似有些愣怔,而後輕輕拂去了我的淚水,嘆了一聲:「小春姑娘,抱歉。」
薛玉嬋的聲音如春風般柔煦,可我仍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東街有一戶人家就是娶了一個壞女人,不僅攪得把家底敗光,她還撺掇著把小姑子賣去怡紅樓賣錢。
最終她的夫君與公婆心結而S,小姑子也不堪受辱,一頭撞S。
薛玉嬋是被女學趕出去的女郎,本就不該娶!
現在又這麼能花銀子,看來也是個攪家精!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薛玉嬋卻很無奈地牽起我的手。
「好了,我帶你去看我今天幹了什麼。」
11
很神奇地,她一句話就鎮住了我。
薛玉嬋對我說抱歉,但,她的嗓音很是堅定。
「小春姑娘,這些書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所以我沒有購置新衣裳,也沒有買首飾其他。」
她打開了那箱箱籠,裡頭赫然是一箱子書。
有些較為稀有,有些則是古籍。
「這些書須定時添墨和修護,都是耗銀子的。但小春姑娘放心,我會賣筆墨掙銀子,日後不會再問傅夫人拿銀子。」
我吸了吸鼻子,臉上不知為何燒起了紅。
若薛玉嬋拿這些銀子去吃喝玩樂,那我定會狠狠惱她。
可她沒有。
想來,她也不會像東街的兒媳婦般,為了銀子把我賣去怡紅樓,也不會把爹娘氣到生心結。
我問她:
「這些,很重要嗎?」
她說是。
我心中泛起了好奇:「那你會來我們家投奔,也是因為這些書嗎?」
一個女子能在這世道裡安身就已經極其困難,又何況是帶著這些寶貝書?
難為阿兄上次給薛玉嬋銀子,薛玉嬋這個讀書人收了後,阿兄對她青眼有加。
想來,阿兄早就料到了此女的諸多困難。
薛玉嬋朝我笑了笑。
「一半原因。」
再多的原因,她就不肯說了。
不過,八日後我就知道了為何。
12
薛玉嬋住在我們家後,大伯娘來了好幾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