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確定。
但無論如何，第二天下午開組會時，我已經完成了全部的工作量。
主管看著我提交的周報，而我和我的導師緊張地悄悄抬眼看她。
主管的手指反復在鏡腿上摩挲，她看看周報，又看看我。臉上難以抑制地流露出和我導師同款的震撼表情。
我不知道主管會作何反應。
片刻之後，她終於敲了敲桌子，開口。
“陸明同學，看來一場庭審為你帶來了不小的改變。這周你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已經能跟上我們正常的工作節奏與理念。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展現出了驚人的潛力和毅力，我們十分歡迎你繼續在我部實習，而我們所有人更要向你浪子回頭的精神致敬。”
Advertisement
話音剛落，四周掌聲響起，導師向我投來欣喜的眼神。
我松了口氣，懸著的心終於暫時放下，甚至感到胸口洋溢著自豪。
幾天前，我還隻是個摸魚成習的實習生，幾乎天天挨罵，混日子而已。而現在我居然打破了所有人對我的預期，完成了我以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幾乎所有同事都起身為我一個實習生鼓掌——
除了那個坐在角落的許瑤。
5
許瑤終於找到機會在公司裡逮到我，是一周後的事情了。
這一周我過得很好，工作時間內精力充沛，效率比以前倍增。我的地位隨之蹭蹭上漲。此外，我的導師也不用受我牽累被主管問話了，現在的情形恰恰相反:我的突出表現成為了他自得的資本。
雖然每到深夜就會異常困倦，昏昏欲睡，估計是白天精力消耗太多所致，但我覺得這樣也好，規律的作息有益於身體，於是我一直保持著不錯的心情。
直到這天上午，我在茶水間撞到了氣勢洶洶的許瑤。
“你的心機可真多啊，多得讓人生氣。”許瑤咬牙切齒。
我:“？”
“你真的很能做好預期管理。你實習的前一個月一直摸魚擺爛，給人很差的印象，甚至不惜以身犯法。你犧牲了這麼多，做了這麼大的鋪墊，就是為了展現出真正實力的那一刻，一下子扭轉別人對你的固有理解，驚豔到所有人吧。”
我露出難言的神情。
“而我真傻啊，我就那麼直愣愣地展現我的優秀，但這又能怎樣呢？我現在無法突破周圍人對我的預期了，我不可能給他們制造驚喜了。”
“你下的棋可真大啊，我真沒想到你的策略是後發而先至，現在風頭都被你搶盡了。”
我感覺挺無助的，隻能蒼白地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是哪樣？你圖謀轉正名額已久了吧！”許瑤更生氣了，一下就打斷了我的話語，“一周前還假惺惺地跟我說，過兩天你就要離職了。”
“當時我還納悶，主管嘉獎你時才反應過來那居然是緩兵之計，目的就是讓我放下戒心，好讓你成功實施你的詭計吧！”
眼見誤解頗深無法溝通，我隻好轉變話題。
“無論如何，‘破繭’項目我不會參加，它要求項目成員執行996的作息，這是我無法忍受的。轉正名額你盡管拿去。”
“破繭”是市府委託偉幕實施的一個項目。近幾十年屬地公司對待員工越發嚴苛，市府卻鮮有作為，早已飽受輿論詬病。
而近日摸魚行為被堂而皇之地寫入刑法後，本就壓抑的大眾更是繃成了一根弦。
雪上加霜的是，市府還對此執行不怠。於是憤怒和不滿頓時便如銀瓶乍破、星火燎原。
“破繭”正是為此而生，其目的就如其名字所暗示的那樣，力圖讓市府衝破已然糟糕的舊形象，重新在市民面前樹立威信。
項目任務量頗大，總監便決定允許實習生參與，並以此作為轉正考核。換言之，放棄參與就是放棄轉正的契機。
許瑤聞言卻並不領情，提了口氣就要繼續開懟，這時轉角處卻傳來聲音。
“幹什麼呢，你們倆？在這兒說悄悄話嗎？”主管笑吟吟地走過來。
許瑤頓時悻悻地收起嘴臉，我也轉頭，道了一聲:“主管好。”
“先別聊了，跟你們說件好事。”主管大手一揮，就把我和許瑤帶到了會議室。
“你們也知道這次‘破繭計劃’將會容納兩名實習生吧，”主管合上門，看向我們，“根據最近的表現，我有意把這兩個名額直接分給你倆。”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自己直接就被納入了人選範圍。
“許瑤，你當然是一貫優秀的了，這個名額你當之無愧。你願意參與嗎？”
許瑤聞言略帶自得，表面又不失謙遜地抬頭微笑:“當然沒有問題，主管。”
主管贊許地點了點頭，隨即將目光移向我:“而陸明，你最近的表現實在令人刮目相看，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大的潛能。盡管你歷史不佳，但我認為你的參與，有可能會為這個項目帶來一些不一樣的氣象。”
“所以，你願意加入嗎？”
兩雙眼睛，主管的和許瑤的，期待的和忌憚的，同時望著我。
我還是堅持自己一貫的想法:在這裡當實習生已經夠牛馬了，沒必要卷生卷S，隻為能夠變成更加牛馬的正職。水一段實習經歷以防止校招顆粒無收，就是我全部的目的。
但我不好直接拒絕主管，需要禮貌地鋪墊一下，於是說:“主管，聽說這個項目工作量比較大，是嗎？”
話外之意不言而喻，主管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斂了不少，微笑轉移到許瑤臉上。
站在主管後面，許瑤的的嘴角越咧越大，臉上的得意毫不掩飾。
這時我的心裡卻驀地騰起了一股不爽與不甘。
她背刺你、利用你、挑釁你，而你就這樣，把轉正的機會拱手相讓，任她予取予求？
你沒有那麼窩囊吧？
幾乎在這股念頭出現的同時，右腕處那塊沉寂已久的藍色印記，突然莫名傳來一陣一陣的燒灼感，激得我立刻捏住手腕。
“是的，”主管看我的眼神轉向失望，但還是客觀地解答，“項目重大，需要時刻跟進。”
“那......”
我猶豫了一會，理智還是讓我壓制住衝動，越來越偏向拒絕。
但就在我將要把話說完的那一刻，手腕處的灼熱似乎一下就沿著手臂擠進了我的胸腔，掠上我的大腦。
那一刻我驟然失去了對嘴唇和聲帶的控制，聽到自己飽含感情地說:
“那這是很好的。挑戰越大，收獲越大，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工作環境，我的抗壓能力和工作效率都會得到極大的提升，而這在我正式進入職場後會成為一筆寶貴的財富，甚至讓我受用終身。”
“因此，這個項目不僅是市府形象的破繭，也是我個人在成長之路上的蛻變。我沒理由不抓住這個機會。”
說完，我臉上的肌肉還自動拉起，配上了一副期待的笑容。
我愣住了。在一旁看戲的許瑤也愣住了。主管也愣住了，隨後笑容盡數轉移到她臉上。
我當即想要辯解，想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一張嘴，話卻卡在喉嚨裡，怎麼樣也發不出聲。
“......”
“......”
我隻能無助地一邊瞟著手腕，一邊看著許瑤的臉色急轉直下，滿臉都是“你怎麼這麼不要臉”的憤懑，然後厲然開口:
“主管，話雖如此，但陸明身份特殊，是被《反摸魚法》處置過的罪犯。若讓他參與而被人發現是我司將他送去審判，恐有將禍水引向我司的可能。”
許瑤特意把“罪犯”二字咬得特別重，毫不留情，像一把刀子攪動我的傷疤。
我瞬間滿臉通紅，卻一下子就醒悟過來——即便我事實上食了言，她也絕無道理這樣羞辱我。
隻要我還在這裡，還同她具有競爭關系，那麼這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我好過。
既然如此，我憑什麼要一直退卻，憑什麼要讓她順利地得償所願，憑什麼不能反過來給她使使絆子呢？
胸腔裡的灼熱還在繼續，我幾乎沒過腦子就吐出了這段話:
“我是罪犯沒錯，但受刑以來，我的進步有目共睹，那我的案例還能證明審判的罪惡性嗎？”
“恐怕恰恰相反吧？我隻能證明這條法律是合理的，那我的存在又對項目有什麼妨礙？”
話音一落，主管看向我的眼裡閃耀出異常喜悅的光芒。
“說得真好啊！不虧我看中了你，”主管拍板，“那就這麼決定了，明日你們兩個就都正式進組參與項目。”
6
次日一早，我就被拉進了“破繭”計劃的管理群。
誠如主管所言，“破繭”計劃不僅工作量大，而且相當棘手。
開放權限給我後，我看到了仿佛巨浪般的輿情危機。
5月1日法律落地前後，各平臺上就不斷有抱怨的聲音湧現:
“這是什麼意思？摸魚也犯法？”
“憑什麼？我完成規定的工作量不就行了？你管我在工位上幹什麼呢？”
“誰提出的法案？誰通過的？問過我們意見了嗎？”
“樂，鑑定為寄。”
......
5月2日，也就是我受刑那天的晚上，一個數十萬粉絲的時政寫手發布了一篇帖子，標題為《法律不義？摸魚權力歸眾生》，一下子就點燃了洶湧的民意。
一周過去了，輿論已經發酵到幾乎難以挽回的地步，市府蒼白的回應被淹沒在無邊的罵聲裡。
緊急全體會議上，主管、總裁、首席運營官與市府代表協商、爭論了許久，終於制定了如下的公關策略:
首先，底線是絕不承認《反摸魚法》的內容有失，必須維護它的合理性，最多為市府的選擇性執法而道歉。
其次，啟動長時間輿情監控，每2小時輸出一次輿情分析，實時追蹤人群關注熱點。
最後，鑑於市府已經發表過數次聲明，因此直接在一周後舉辦一場公開招待會，開誠布公地面向記者與民眾，面向一切質疑。領導發言稿件將根據輿情熱點而針對性地撰寫。
作為實習生，我和許瑤被分配到了比較髒而累的輿情監控的任務。
我們懸著的關系已經S了，而攻守之勢因此而異——之前是我被她踩著上位，而現在她得拼命證明自己比我優秀才行。
我們默默地展開了加班競賽。起初是她加班到晚上九點後還繼續工作半小時，之後我把這個時間延長到一小時。隨後，我先發制人，又在早上提前一個點開始打卡工作，這樣其他人一進公司就能看到我努力工作的樣子，而許瑤隨即跟上我的節奏。再然後，我倆又不約而同地把輸出輿情報告的頻率從2小時一次變為1小時一次......
無休無止。
我越發感到醫生所言不錯，那劑藥的作用的確不是懲罰，而是拯救。
我不僅在公司能始終保持精力充沛，像熬鷹一樣拿捏住事業女人許瑤，而且在溝通交接時更是神奇，幾乎是自動地就能說出極佳的場面話，就像那時一口答應主管加入“破繭”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