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攬住了我的雙肩。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逐漸平靜了下來:「褚世安,這世上可還有公義二字?」
世安是褚時的字,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叫他。
他說:「公義自在人間,可惜世人多不識。」
我緩緩坐直了身體,咬牙切齒道:「不識嗎?那是他們還沒有付出代價,若是付出了同等的代價,那便是不識也得識!」
芸娘入土為安後,我便獨自一人去了魁龍峽。
我之前極力回避這個地方,芸娘的S,終於讓我走到了這裡。
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不存在。
崖頂山風呼嘯,崖下便是埋骨無數的魁龍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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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光的顯照下,隱隱可見灰白的枯骨。
自從十萬大軍葬身此處後,這裡就有了另外一個名字——骷髏谷。
我不由向前走近了兩步,卻被人驟然拽住往後一倒,一起摔在了地上。
褚時拽著我的手,怒道:「我先前還道你是個聰慧女子,如今看來蠢笨如豬!」
我道:「你何時說過我聰慧?」
他道:「你不要左顧而言他,我問你,你剛才想做什麼?」
我平靜道:「我隻是想將崖下的骷髏看得更清楚。」
見他神色一愣,我將他推開,兀自起身,拍著身上的泥沙道:「你這是關心則亂,下次看清楚情況再罵人。」
頭頂傳來他已平靜下來的聲音:「既然知道我關心你,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
我手一頓,轉身不看他:「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身後沉默良久,他道:「你就這麼愛定文,甘願為他做到此等地步?」
我卻道:「不止是為了他。」
他靜默了片刻。
我指著崖底,道:「為了陳家三父子,更為了那埋骨魁龍峽的十萬英魂。」
我做這一切,的確不止是為了定文。
定文身為昭武將軍府的嫡出公子,想要為他洗清冤屈尚且艱難。
更何況那十萬甚至連姓名都模糊的將士?
他們到底是怎麼S的?
S在誰的手上?
真相如何,這需要一個說法。
這十萬條人命,不能這麼輕而易舉蓋章定論。
褚時輕聲道:「竟是這般想法,倒是我低估了你,隻是你可想過,若是失敗,會有什麼後果?」
我知他言下之意,道:「褚世安,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東西比我的命更重要。比如說這魁龍峽之戰的真相。又比如說,公平和正義在什麼地方?」
他道:「你的想法太理想了,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和正義。真相之外往往還有真相。」
「有的。」山風拂面,我道,「我相信有的,隻是人心詭詐,早已將這些美好的東西丟掉了,我隻是想再找回來罷了。」
他道:「所以你才如此執著於調查真相?」
「是。」我道,「褚世安,人生在世,若是信念崩塌,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良久,他問道:「這些話,你跟定文說過嗎?」
我嘆息道:「尚且沒有機會。」
他道:「那我很榮幸。」
「榮幸什麼?」
「榮幸,認識了真正的你。」
我不由扭頭看他。
15
芸娘S了。
許大柱因一直待在地牢中,被保了下來,不過中途還是遇到了暗S,都險險躲了過去。
嚴黨以為,S了芸娘和許大柱,他們就能脫離法網。
實則,使他們走向滅亡的,並不是真憑實據。
而是他們貪心不足,踩了紅線。
當真應了褚時的那句話。
「真相之外往往還有真相。」
嚴家被皇上以竊權、貪餉、腐政、通敵、賣官鬻爵等罪名被判滿門抄斬。
嚴啟勝被單獨提溜出來,判車裂之刑。
隨著嚴家的倒臺,嚴黨隨之崩裂。
皇上開始清算百官,涉及人數上萬,其中京官就佔了十分之一。
一夜之間,垮臺的垮臺,消失的消失。
快得就像這些人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褚時約我在集賢樓見面。
當初他偷聽的那間廂房。
他推開窗牖,下面就是集賢樓的大堂。
諸多學士子弟聚在一起喝茶論道,一派生機景象。
他問:「你猜他們在討論什麼?」
我道:「皇上盛明,嚴黨倒臺?」
最近京中煥然一新,最大的熱門便是這件事。
褚時道:「你說如果他們知道了真相,會如何?」
他聲音沉沉,帶著一股罕見的悲涼。
的確可悲可嘆。
這個世界被掌權者操控,隨之心意而行。
就像當今皇上,他真正在乎的不是黎民百姓,不是公義道德,而是皇權的穩固,以及皇位是否由他一家一姓一直傳承下去。
我道:「也許會認清現實吧。」
「然後呢?」他說。
「真正的君子,是即便看清了這世道的汙穢,也不會放棄心中理想。」
他轉頭看來:「這就是你說的信念?」
我點頭道:「有的東西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它是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希望。」
他道:「我節制東南多年,支撐我的一直是褚家的欣榮、黎民百姓的福祉。可我發現,倭寇在,百姓苦;倭寇不在,百姓還是苦。你說我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好像沒辦法回答,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我想了想,還是道:「終究是要做好自己,無愧於心吧。」
【全文完】
番外:
大半年不見,婆母眼見著又蒼老了些。
我帶著她和清哥兒,搬回了昭武將軍府。
看著往日舊物,婆母感慨,物是人非。
皇上為了補償陳家,給了清哥兒一個爵位。
清哥兒作為陳家唯一的子嗣,被封為衛國公,世襲罔替。
但爵位隻是一個虛號,手中並無實權。
而且清哥兒如今還是隻是一個六歲的孩子。
以後的路還很長。
然而這樣也好,男兒建功立業,本就需得自己奮力拼搏。
令人意外的是,我也得到了一個封號——正二品「睿德夫人」。
「睿」之「通達」也,「德」之「信念」也。
那褚世安,竟將我說的話透露給了聖上。
就這樣,我在京都聲名鵲起,遼東之行還被編成了段子給傳揚了出去。
一時間,許多人登門拜訪。
招呼了幾次後,我幹脆閉門謝客。
諸般事定後,我便在母親的催促下回了娘家。
跟婆母告別時,她含淚道:「好孩子,這裡永遠是你的家。」
大嫂也走上前來,道:「放心吧海月,我會照顧好婆母的。」
自從嚴家倒臺,大嫂便借此機會說服了劉御史,允她回到陳家,再照顧清哥兒五年。
至於五年後,大嫂說,此乃權宜之計,五年後如何,便五年後再說。
我深以為然。
「陸府」的牌匾就在眼前。
父親母親特地在大門口等我,他們已然知道了我前往遼東的事情。
「我兒受苦了。」
「我兒出息了。」
一人拉著我一隻手,擁簇著進門。
哥哥眼酸,戲謔說,我如今在家中的地位已經超過了他。
卻又摸著我的頭,道:「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麼將這些苦吃下來的。」
我心中喜樂,本想承歡二老膝下,彌補這段時日對二老的虧欠。
誰知不過兩日,我便被母親從床上扒拉起來,梳洗打扮,硬塞進馬車裡,去參加章國公府的賞花宴。
太子妃也在其中。
太子妃的母親是我母親的表妹,是以我跟太子妃也算有點沾親帶故的關系。
而且我二人少時還在一起玩過,相處起來並不陌生。
她一見著我,便上前將我拉著道:「海月來了,多日不見,竟消瘦了這麼多,來,跟我走,咱們去吃果子去。」
我便當真以為是去吃果子。
誰知她一路逶迤,將我帶到了一座屏風後面。
悄聲道:「你來瞧瞧,這些郎君中可有你喜歡的?」
我瞅了她一眼,心裡幾分驚訝幾分新鮮。
俊俏郎君誰不愛看。
便輕手輕腳湊了上去。
誰知才隔著縫隙瞧了一眼,就被一股大力給拽得後退,撞在一個人懷裡。
太子妃輕呼了一聲。
我被褚時拉著一路穿花拂柳,避開人群,到了一個偏僻的廂房。
隻聽「吱呀」一聲,我還沒看清方向, 就被他抵在了門後。
「外頭那些愣頭青有什麼好?怎及我惜你憐你,懂得你的心?」
我道:「說人家, 你不也是個愣頭青嘛。」
他也才二十五不到,說得自己年長多少似的。
卻聽他道:「你想親自試試?」
我一愣,道:「什麼、什麼試試?」
一陣低笑聲傳來, 他道:「你臉紅什麼?」
我捂臉道:「我沒臉紅。」
宴席上。
眾勳貴子弟向他敬酒遙祝,他頗有些分身乏術。
我坐在太子妃身邊,聽她問道:「你們剛剛做了什麼,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還紅?
我不由摸了摸臉。
太子妃調笑道:「早知如此, 我還費什麼心, 準備這場賞花宴, 平白欠了章國公夫人一個人情,還礙了某人的眼。」
太子素來行事低調,太子妃效仿之。
這次我母親找到她,她想了想, 便借了章國公府的地界兒。
「不過,有一件事你必須得知曉, 」太子妃道,「褚世安要回東南了, 東南那地界兒, 倭寇橫行。之前雖鎮壓住了, 可如今又有冒頭的跡象。父皇已經私底下與他說過,如今就差一道明旨, 你若是選了他,便當真算遠嫁了。」
原來是這樣嗎?
他仍舊被人擁簇著。
我遙遙望去, 端起白玉杯輕抿了一口,低聲道:「可這世上,志同道合之人,又有幾個?」
父親母親對我最後選了褚時頗為詫異。
隻有哥哥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
「當初褚世安在太子府聽說你被帶去了章國公府選郎君, 太子爺還在說話呢,他放下茶碗就起身告辭,那火急火燎的模樣,我陸明生此生能見著一次,也是託了我好妹妹的福。」
哥哥眉宇間得意洋洋,一點不遮掩。
又道:「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個能治得了他的人, 海月,褚世安他當真答應了?」
我點了點頭。
約他在以往我二人常去的集賢樓見面。
「策他」隻是與他商議, 將婚期定在了兩年後。
這兩年, 我想在家陪陪父母。
婆母、清哥兒和大嫂那兒,我也想多走動走動。
清哥兒還小, 婆母年老,大嫂又素性柔弱。
我想在京都多待兩年,等一切都步上正軌了再說。
另外褚時在東南也可安心除倭。
他答應時,頗為不情願。
隻是他知道我所思所想, 也願意成全我。
他離開京都那日, 我去送行。
他將我摟在懷裡,叮囑道:「切不可再去看什麼小郎君,若被我知曉,即便千裡奔襲, 我也要來將你捉回去。」
我會心一笑:「知道啦。」
「等我來娶你。」
「嗯。」
他還是一身黑衣,外頭罩著一件黑色披風。
策馬而去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天線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