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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水之遙 4283 2025-03-27 17: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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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召我前去。


    「你告訴晁盈,讓他為刻形做準備……」


    他的話說得很慢,胸膛像拉風箱一樣喘。


    感受到我打量他的眼神,他笑了:


    「朕確實老了。


    「朕和晁盈一樣年輕的時候,你是這樣。朕快死了,你還是這樣。


    「就像朕第一次看你跳祈雨舞的時候……」


    我緊緊地皺起了眉。


    但他沒有再說了。他揮了揮手,讓我退下。


    晁盈和他的母親葳蕤夫人一起住在西宮。


    他看起來瘦弱。細細的身子上,頂著一顆很大的頭顱。


    「……沐浴的流程宮人會告訴你。寢宮一共八個角落要焚香,從早燒到晚一刻不停,刻形前要燒三天三夜。」


    葳蕤夫人輕輕地推了一把晁盈:「記住了嗎?」


    晁盈點點頭。


    我覺得這個國家算是完了。幸好我及時抽身。


    我看著葳蕤夫人。她看起來四十歲上下,有一張十分美麗的、有歲月痕跡浸染的面龐。一雙桃花眼周圍,已經鋪滿了細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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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據相面的理論,這是夫妻不諧的象。


    但是最吸引我的反而不是這個。從我進入她的宮殿到現在,那雙眼睛從未直視我。


    好像隱藏了什麼秘密。又好像……


    盈滿了恐懼。


    34


    巫燭,富琴的春天來得要比郢都晚多了。


    天祈山的花開了嗎?我試著在我的帳子外面種四月火,但不成功。部落裡的孩子說我種的是妖花,我白天種上,他們晚上就來拔掉。


    自從我來到這裡,一直很冷。不過現在比秋天要好些,沒有那麼多風沙了。我記得第一次見阿爾卓哈,他下馬衝我一笑,除了牙是白的,臉上身上全是沙。


    巫燭,我有好些話想和你說,但我總是沒有時間寫信。我不知道原來有自己的子民是這樣使人忙碌的一件事,也不知道原來做出重要的決定會給人帶來這麼多壓力。


    你也是這麼累嗎?回想起來,我感覺真的是到處給你添亂。現在我好像也在給阿爾卓哈添亂。他總是為了我的事和長老吵架,因為他很厲害,所以總贏。


    我過得很安全也很好。我把風雨放在我的床邊,一伸手就能拿到。你一定不要擔心我。


    35


    我在給晁盈刻形。


    這是一個檢驗我是否有能力破除和昭武帝訂立的盟約的好時機。


    晁盈幾乎承受不住那種疼痛,刻到一半,差點要暈過去,我眼疾手快地做法將他定住。


    帝驍躺在床上,對這一幕不置可否。


    床帳之後,我十分懷疑他是清醒著還是昏睡。


    葳蕤夫人的身軀在旁邊微微發抖。


    她的抖動在晁盈倒下的時候變得很劇烈,連侍立的宮人都無法忽視。


    如果說是擔心孩子,好像也無可厚非。


    但是我的刻形失敗了。


    我看著晁盈背上沒有感應的圖案,一瞬間覺得很荒誕——甚至不是因為我的力量增強了。


    是因為他身上根本沒有昭武帝的血。


    我抬頭看向葳蕤夫人。深深的恐懼幾乎從她的眼睛出發,將她的整個人吞噬。


    這不是我第二次見她。


    一個孤立的場景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


    綠衫子的年輕女人,年輕時更加明亮的那雙眼睛。


    在宮牆裡,如夏日的藤蔓般委頓於地,在對我說話:


    「娘娘,求您垂憐。」


    我猛地閉上眼,又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床帳裡傳出帝驍的聲音:「巫燭,如何了?」


    越來越強烈的不適自我胸中升起。


    我忍著要嘔吐的衝動,答:


    「成功了。隻是太子有些體弱,不顯。」


    36


    巫燭,我今天接生了一個小女孩,但她的母親去世了。阿爾卓哈說,我是接生她的人,可以代替她的母親撫養她。


    我當時想,如果我們那也是這樣就好了。


    我小時候,以為杜若夫人也是我的母親。有時候她甚至對我更好——我和明月言一起出現在她面前,她一定先讓我免禮。我和明月言起了爭執,她總是會責怪明月言。


    後來才知道原來她不是。她不是,一切反而簡單了——我永遠沒法像明月言那樣一頭滾進她的懷裡、對她發脾氣、被她摁著講述做人的道理。她用最禮貌的微笑和最精致的點心打發我。


    我給自己想了一個新的母親。我認為她應該是整個國家最強大、最忙碌的人,這樣她才不來看我。而且一旦她來看我,一定能把所有欺負我的人都教訓得體無完膚。


    我幻想她愛我。在我幻想的所有人的愛裡,我最幻想她愛我。


    因為那種愛好像是你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的。對不對?簡直像夢一樣。


    這封信我不會寄給你了,巫燭。


    37


    朝雲臺裡,顧思危看著我手上的信,問:「這是什麼時候的?」


    我說:「夏天的了。」


    現在是大慶十五年的深秋。帝驍病重,太子監國,顧思危輔政。


    又是一年了。


    顧思危說:「富琴部落的信使入京了——」


    他頓了一下,顯然是覺得那消息很沉重。


    「快馬來報,首領阿爾卓哈去世了。是打獵的時候受了致命傷。」


    我打碎了手裡的茶杯。


    38


    巫燭,法術能讓人得到真正的愛,但我始終沒有嘗試過——我嘗試過一次,但失敗了。


    我猜我在這個法術上沒有天賦。


    我的心裡已經有很多感情的時刻,似乎就難以用一個簡單的、被規定的真愛去代替了。


    比如到阿爾卓哈死,我也沒有對他用法術。我怕我的感情,乃至讓這些感情產生的記憶,會一下子全都改變。他對我的也是一樣。


    我現在要考慮的可能是更實際的問題,要不要嫁給阿爾卓哈的弟弟。如果不嫁的話又怎麼辦,還有一直看我不順眼的長老們。部落的冬天也要來了,牛羊們,和孩子們,都可能會受寒生病。


    阿爾卓哈好像是一張網,把這些問題全都包住。他一死,就全部都爆發了。這裡從來都不歡迎我,也不歡迎南方的人。連孩子也是這樣——就好像我們生來就是敵人。


    沒有什麼比這個更令我感到疲憊了。


    隻有在這個給你寫信的時候,我有時間流一些眼淚。


    我非常想念你,巫燭。


    我也許會通過部落裡的信使寄給你一封報平安的簡單的信,因為他們現在在檢查我寫的所有東西。但是你要知道我非常想念你,並且我實在有一點害怕。


    39


    「來使說,公主既然已經嫁到富琴去了,就是富琴部落的人,即使丈夫死了,也要嫁給他的兒子,沒有兒子,就是弟弟。如果我們一味接公主回來,他們反而會懷疑我們和親的誠意了。


    「甚至有開戰的可能。」


    大殿裡,顧思危向王座上瘦骨伶仃的太子說。


    晁盈在刻形後狠狠病了一場,甚至沒來得及接受冊封典禮。


    到他老子病重了,他才從床上走到臺前來。


    此時他問:


    「我們要一味接大姐姐回來嗎?


    「依孤看,富琴部落對大姐姐還是挺滿意的呢,也希望讓她留下。我們何苦做這個惡人?」


    他還欲再說,突然和我的目光對上了。


    我說:「就說公主病了,接回來養病。」


    顧思危說:「這確實有先例。長德帝二十年時,京中就有異族的部落首領、大妃來診病。」


    「顧丞相此言差矣!長德年間,是友邦主動來客,現如今卻是我們要接回已經出降的公主。這並無成例啊!」


    是一個我不認識的老頭。能來議政的,都是重臣,但我與他們概無私交。


    我說:「做事又不是非得有例子。你們每天上朝幹的事難道就是直接照搬舊例?那這為官也為得太容易了。」


    老頭面皮紫脹。另一個老頭出列來救他:


    「恕臣直言,巫女娘娘在此事上已是私心蓋過了公心。以前有多少死了丈夫的和親公主,不都是在原部落另嫁嗎?何以徵陽公主就如此特殊呢?不過是您關心則亂的緣故。」


    「是啊,您為了公主的事,都打破了不參加議政的先例,這本來就是不合適……」


    我說:「徵陽公主出降才一年,阿爾卓哈年輕力壯而暴死,情況究竟如何,還不得而知。公主之境,恰似羊入狼群。」


    又一個老頭出列高聲進言。


    「巫女娘娘這樣不是幫公主,而是害公主啊!公主能在郢都躲一生一世嗎?勢必要再回富琴部落去。到了那時,又要重新適應,誰知後面還有什麼波折?這樣周而復始,公主始終不能安居啊!」


    我感到疲憊:「你們不讓她回來,我去看她。」


    「不可!萬萬不可啊!我朝有史以來,您就從未與皇帝分隔兩地。如今貿然行此事,皇帝又沉疴未愈,隻怕會引起上下動蕩啊!」


    「您怎能踏足那等蠻荒之地!」


    老頭們全都跪下了。


    顧思危也說:「您去確實不算妥當。」


    高臺上的太子好像重新找到了他的聲音似的,立刻接話:「孤會派更合適的人去探望大姐姐。」


    更合適的人?禮部某個官職的老頭?


    他們連公主胖了瘦了都看不出來。


    但我現在還不是自由的。


    我握緊了拳頭又松開。我想起決定把公主送出去和親時的佔卜結果。


    大吉。兩族百年不起戰亂。


    公主如果出事,達不到這樣的好結果,這使我稍稍心安。


    但是那種「好」顯然不包括她的個人命運。


    在郢都的城牆上,我詰問顧思危再來關心這一切是不是太晚。


    其實那是我們所有人的共謀。顧思危、我、帝驍、地上跪著的老頭們。太晚了。晚到我在朝堂上的掙扎如此蒼白無力。


    公主……公主。你現在是不是很害怕?


    40


    在這個冬天的第二十隻羊倒下的時候,部落裡開始爆發小規模的騷亂。


    流言是說——南邊來的公主插手了豐年祭,所以那些祝禱失效了。


    「她就是一個妖女!」富蘭哈憤憤地說,「阿爾卓哈生前被美色所惑了,竟然連這種大事也讓她決定。」


    「依我說,就應該把她架在火上燒死。」


    「可是我聽說她在南邊的時候,參與了最大的祭禮。不是說他們那位首巫大人十分靈通嗎?」


    「布昆,我看你讀南邊的書都讀傻了。南邊通南邊的神,和我們的神有什麼關系?」


    「而且聽說南邊的神也並不喜歡她。因為她參與祭禮,出了好大的事,隻是後來叫她的皇帝老爹壓下來了。」


    「天,那可真是妖女……」


    「你不見她把蒙蘇赫帳子裡的女娃抱到自己那養嗎?那個就是她的妖女傳人。她定下傳人,就把人家的親生母親弄死了。」


    「我看阿爾卓哈是被她下蠱了。」


    男孩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最小的布昆想要反駁一下,也閉上了嘴。其他這些男孩塊頭都太大了,他們眼裡的怒火,讓人感到恐懼。


    但是南邊來的公主,說話十分溫柔。瘦小、潔白,對他一向很有耐心。


    她怎麼會是妖女呢?


    夜裡,布昆偷偷來到公主的帳子前。裡頭還點著油燈。他知道公主喜歡在這個時候讀書寫字。


    「布麗吉?」


    他小聲地呼喚。公主的侍女出來了,帳子裡一陣聲響。然後他見到了公主。


    「布昆?是上回借的書看完了嗎?」


    公主和煦地微笑著。她的臉色雪白。


    布昆習慣性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說:


    「公主,外面的人要燒死你,你要小心。」


    布麗吉的臉也變得雪白了。公主卻仍然是那樣地笑著。


    公主揉了揉布昆的腦袋。一種柔和的、溫暖的感覺落在他的心裡。


    她說:「你是一個好孩子,布昆。


    「我這裡還有一些書,你要不要拿回去看?」


    不等布昆回答,她就叫人開了箱子,一本一本地為他挑出來。


    公主垂首的時候,衣領向下落,她的頸間有青紫的顏色。


    有人對公主動手了嗎?


    布昆站在那裡,手裡拿了一摞書,感覺非常沉重。公主最後又往書上放了一沓信。


    她說:「好孩子,如果有人來找我,你把這些交給她。」


    布昆懵懂地點頭。


    公主說:「謝謝你。」


    布昆走出帳子的時候,初雪落下來了。他凍得哆嗦了一下,又迅速地穩住,抱好了懷裡的東西。


    怎麼會有人覺得公主是妖女呢?他想。


    41


    帳子裡,布麗吉輕輕地給公主上藥。


    阿爾卓哈的弟弟,富琴部落現在的首領,塔努哈剛剛來過。塔努哈生得很高大,他一進來,就擋掉帳子裡一半的光。


    「是不是你在豐年祭裡動了手腳?」


    公主已經能說流利的富琴語了。


    她直視著塔努哈的眼睛,說:「是因為我,上天才終於能聽見和看見你們的消息的。」


    「那這場疫病是怎麼回事!」


    塔努哈的臉因發怒而漲紅,跟公主對比起來,好像一頭巨獸。但公主卻一點都不畏懼。


    她一字一句地說:「您殺了自己的哥哥、我的丈夫。所以您的牛羊都死去了。這是報應。」


    後頭的事布麗吉不敢再回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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