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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郎懷有玉 4549 2024-10-11 17: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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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後,裴二郎回了軍營。

    在他離開不久,我把我爹薛守仁告上了衙門。

    起因是他趁著我帶小桃在村頭河邊洗衣服時,拎著一包酥餅假模假樣地去了裴家,騙太母來看女兒,然後將裡外翻了個底朝天。

    藏在衣櫃裡的錢匣子,十三兩六錢,以及裴嬸娘留下的那隻玉鐲,全部的家底,被他偷了個幹凈。

    我而後得知,果真如我所料,不賭了是假的,驢車是租來的,他想把我騙回去嫁給縣城開皮革行的老鰥夫,並且已經收了人家五兩銀子的禮錢。

    那日,我被憤怒沖昏頭腦,拎著菜刀走了二十裡路趕到縣城。

    在賭坊將這瘦得脫了形、一副枯骨敗相的老頭扭送到了衙門。

    大楚奉孝,為人子狀告生父,同罪為「逆」,惡逆者是要處以絞刑的。

    薛守仁從進了衙門,手就開始抖個不停。

    留著八字髯的縣令老爺,聽完我的陳述,瞇著眼睛道:「好個薛玉,你如今雖是裴家婦,亦曾是薛家之女,若執意要告你爹,有違孝悌,本老爺斷案之後要痛打你二十大板,你可還要告他?」

    「告!我要告洮州郡雲安縣西坡村薛守仁,伙同賭坊之人,賣發妻至私窼,害我娘李氏懸梁自盡,侵吞她的嫁妝。」

    「你可有證據?」

    「李氏死時,民婦七歲,沒有證據。」

    「那便是口說無憑。」

    「那民婦就要告薛守仁,一女妄想二賣,壞了官牙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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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爹將你許給裴家,有媒婆作保,算不得買賣,皮革行楊癩子的禮錢,他已盡數還清,也算不得一女二嫁,罪不成立。」

    「青天白日盜竊裴家錢財,可是他的罪?」

    「自然,大堂之上明鏡高懸,本老爺不會偏袒任何一人,但薛守仁偷盜,皆因你是裴家之婦,事出有因,如此本老爺就判他歸還了裴家錢財作罷,如何?」

    「他沒有錢,他都賭光了。」

    「那就讓他立下債據,有縣衙門作證,抵不了賴。」

    「如果他就是要抵賴呢。」

    「那本老爺就治他個欺罔之罪,笞杖入獄!」

    話說到最後,縣令老爺已經很不耐煩,驚堂木猛地一拍——

    「退堂!」

    薛守仁立了債據,我挨了二十大板。

    如果不是行刑之時換了個心慈手軟的衙役大叔,我該是要在床上躺上幾個月的。

    衙役大叔姓趙,叫趙吉,手下留情是因為認識我公爹裴長順。

    他說自打我公爹年輕時在縣城擺攤賣豆花起,他們就認識了,是老相識。

    我運氣很好,趙大叔也很好,不僅掏了十五文錢幫我找了輛驢車回家,還送了我一瓶瘡藥,叮囑我回去好好養著。

    縱然他下手力道輕,衙門的二十個板子下去,我仍是臀股開了花,疼得冷汗淋漓,臉色慘白。

    從挨打到趴驢車上,薛守仁一直跟著我,囁嚅著解釋:「爹沒有賣你娘,不是跟你說過嗎,是欠了賭場的錢,人家去家中討要,你娘分明有些嫁妝銀兩,就是不肯拿出來,誰知道她性子那麼倔,不過是嚇唬她幾句要把人賣私窼子裡去,她就上吊了……」

    「滾!」

    「爹送你去裴家隻是想給你找個好去處,不是賣女兒,還有皮革行的楊癩子,年齡是大了些,但是家底厚啊,爹是想讓你過上好日子。」

    「滾!」

    我使了全身的力氣罵他,牽一發而動全身,痛得臉更白了。

    七歲喪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我親眼看到我娘吊死在房梁上,懸空著兩隻腳晃啊晃。

    薛守仁驚恐過,也痛哭流涕地悔改過。

    然而悔改不到一年,他又一頭扎進了賭場。

    說到賣妻販女,他從來都不承認的。

    興許在他心裡我還應該感激他,因為那時他沒全然忘記自己有個女兒,賭贏了會給我買包子,賭輸了還知道去討些剩飯餿菜帶回家。

    人在弱小之時沒得選,往往陷入茫然。

    後來我逐漸長大,再後來我到了裴家,突然想明白了。

    世間疾苦萬千,能活著已經是上上簽。

    既已是上上簽,再去問活著是為了什麼,就很是矯情了。

    活著自然是為了好好活著。

    如大郎,想讀書,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如我,想安身立命,生活無虞。

    然這世間種種,唯有活著才有希望,才能走出路來。

    大郎沒這個機會了,但我有。

    ……

    回裴家後,我在床上趴了一個月。

    這期間裴小桃一邊打著哭嗝兒,一邊手腳笨拙地聽我指揮忙活。

    後來連太母尿褲子,她也能屁顛顛地跑去幫忙換了。

    甚至還因為此事有了成就感,每天沒事就巴巴地望著太母。

    太母:「二丫,你老看著我幹嚜,別這麼看我,我害怕。」

    「太母,你渴了嚜,喝點水。」

    「我不渴。」

    「不,你渴。」

    ……

    待到我勉強能下地,家裡能吃的都吃光了,菜園子光禿禿,米缸見了底,雞籠子空蕩蕩。

    我好不容易養起來的兩隻下蛋雞,被裴小桃私自拎去找鄰居吳寡婦幫忙給宰了。

    吳寡婦當時還陰陽怪氣地翻白眼:「啥條件啊,還吃雞呢。」

    裴小桃美滋滋:「家裡還有一隻呢,過兩天還來找你宰,你別饞,雞屁股全都留給你。」

    吳寡婦:……

    吳翠柳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寡婦,嘴巴損了點,但其實心眼不壞,我躺著起不來的時候,她還接濟過我們,送了兩次大餅和稀飯。

    可也是她攛掇著小桃,說她姐姐裴梅是朱裡長家的少奶奶,我們如今就快吃不上飯了,小桃可以去找她借些銀兩來。

    裴小桃也不知怎麼想的,當真瞞著我,走了十幾裡路打聽著去了西坡村朱家。

    當晚是垂頭喪氣,灰溜溜地回來的。

    小女孩蹲在地上,抹著眼淚問:「嫂子,裴梅真是咱姐姐嗎,我娘生她的時候是不是不小心把她掉糞坑裡去了,驢屎蛋子一面光,其實還是驢屎蛋子。」

    我後來才知道,小桃去的時候,她一副大戶人家少奶奶的做派,先是假模假樣地招待她吃點心,然後話裡有話地說了些有的沒的。

    以小桃的年齡,聽不懂她七拐八繞,隻知道埋著頭和她四歲的女兒鄄娘一起高高興興地吃點心,至於裴梅的話,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裴梅對牛彈琴,逐漸沒了耐心,惱怒地拍了下桌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瞧你那窮酸相,我說的你可都聽明白了,我是決計不可能留你和太母的,你們想都不要想!

    「裴家最後那點銀子我沒拿一文,誰拿了你找誰去,你告訴那個薛玉,別裝模作樣地和她爹演一場,演完了就想撂攤子把你們甩給我,做她娘的夢!」

    裴梅兇狠狠地罵完,見小桃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也嚇哭了她女兒鄄娘,趕忙讓丫鬟把人帶下去哄,然後忽而變了一副面孔,用帕子捂嘴輕咳一聲,溫言細語道:「桃,你年齡小,不懂人心險惡,姐姐這麼做是為了你好,你和太母是一定要留在裴家的,否則那個薛玉指不定把咱家的宅子也給敗光了。」

    小桃雖然是抹著眼淚回來的,但當晚還是從懷裡掏出了好多樣點心。

    「她說她的,我拿我的,總不能白跑一趟。」

    太母在一旁連連點頭:「二丫就是有出息。」

    這麼一誇,裴小桃來了精神:「下次我還去,太母我帶你一起去。」

    「好,咱們都要有出息。」

    「咱們一定有出息!」

    我:……

    傷好之後,我決計每天徒步二十裡去縣城找些活幹。

    裴小桃跟我拉鉤,要求我日落之前必須趕回家,否則她就扔下太母跑去尋人。

    去了縣城才知道,那些齋倌茶樓根本不缺人,更不會僱一個女子來忙活。

    有錢的員外老爺家裡倒是會有些雜活,管事的在獅子巷一吆喝,一大幫婆子婦人搶著幹,擠都擠不進去。

    我去了幾日,厚著臉皮挨個鋪子問有沒有活幹。

    最後在一家醫館幫忙碾了兩天藥,京雲布莊整理庫房時,又跟著去搬了一天貨。

    布莊的孫掌櫃很奇怪,放著年輕力壯的伙計不用,非要另外花錢找幾個女孩搬貨。

    有個姑娘跟我一樣心存疑惑,忍不住問他。

    結果孫掌櫃輕笑一聲:「你手中這布可是浮光錦,幾十兩銀子一匹,這裡面還有織金的妝花緞和雪緞,都貴著呢,粗手粗腳的伙計可不敢用,你們都仔細著點,慢慢搬,寧願磕到你們,也不能磕了這些布。」

    幾十兩銀子一匹,那得是洮州府尹和縣官老爺們的家眷才穿得起的吧。

    我咋了咋舌,隔著布匹封層摸了下,隱約看到裡面透出流光溢彩的色澤,忍不住心神蕩漾。

    不過之後領了工錢,在街上買了幾個饅頭歸家,也就將那什麼浮光錦妝花緞拋之腦後了。

    「嫂子,饅頭還熱乎呢,真香真好吃。」

    裴小桃彎著眼睛,喜滋滋地和太母一人一個,然後將布包裡剩的四個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重新包好放在桌子上:「明天你和太母熱一熱,一人再吃兩個。」

    「嫂子,你怎麼不吃?」裴小桃撇撇嘴,不太高興。

    我拍了拍肚子:「晌午那個布莊的掌櫃管飯,我吃了他三大碗,把他的臉都吃黑了。」

    「玉娘,你真有出息!」

    「嫂子,你真有出息!」

    小桃和太母異口同聲,豎起大拇指,以我為傲。」

    我擺手謙虛了下:「還行吧,下次有機會我爭取吃四大碗。

    當著他們的面,自然不能表露出來,其實我內心非常焦躁。

    掙得太少,如今我們三個完全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裴二郎離家時,倒是說了日後的軍餉會隔兩個月寄回來一次。

    我有愧於他,他走的時候,身上所有的錢都留下了,還朝我揖禮託付——

    「小妹和太母,就有勞嫂嫂在家中照看了。」

    二郎聲音異常認真端肅,從前他可從未叫過我嫂嫂,當時我激動得臉都紅了,壓制住羞澀,也異常認真地同他回禮——

    「定不負二叔所託。」

    結果呢,人家前腳剛走,我就把他妹妹和太母照顧到喝西北風了。

    心裡有愧,愈加不安,第二天天沒亮,我就起身去了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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